“红楼梦社会”各阶级的初步分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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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社会”各阶级的初步分析(上)

“红楼梦社会”各阶级的初步分析

李蔚

作者按:偶然从箱底翻出这篇旧文,写于1981年。阶级、阶层的区分,以毛泽东同志的有关论述与土地改革时的政策精神为依据。近四十年过去了,作者的观点当然已与此稿有所不同,但是,看看,觉得作为当年一家之言的历史资料,尚有可供研究者参考的价值,故予发表。(2018.3.24)

目录

一个极其重要的进展

关于刘姥姥的争论

通过两扇天窗所看到的

在夕阳微风中颤栗的嫩芽

皇帝和他的妃子贾元春

腐的烂了的贵族社会

宦海沉浮

陷于破产的一般地主

地主阶段的附庸

早期商业资本家和早期农业资本家

农民以外的各种类型的小资产阶级

农民阶级和他们的反抗斗争

靠出卖体力或脑力劳动为生的人

分属于二十三户五百九十一个奴隶

被“采买”来的奴仆

奴隶世家

奴隶们的命和他们的生活

一小部分奴隶社会地位的变化

宗教职业者游民

研究红楼梦社会各阶级的现实意义

——

自从七十年代,毛泽东、周思来同志就小说《红楼梦》的社会内容问题表示了看法以后,多年来,关于这部小说表现了封建社会错综复杂的阶级关系,是认识封建社会必要读物,这种看法,在《红楼梦》研究工作者中,不少同志是一致的。但是,小说到底表现了封建社会的那些阶级和阶层,这些阶级、阶层的具体状况和动向如何,却是一个仍待认真研究和具体分析的问题。本文试图在前人工作的基础上,对此作一初步的、系统的探讨,目的在于抛砖引玉,促进百家争鸣,以期通过讨论,使我们对这部小说所描绘的社会生活的认识能够前进一步。

一个极其重要的进展

运用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的方法研究小说《红楼梦》中所描写的社会关系,是半个多世纪以来红学领域中一个引人注目的、极其重要的进展。

根据笔者所见到的资料,最早提出红楼梦社会中阶级关系问题的,是一位名叫佩之的研究者。他以“重新给他(指《红楼梦》)一个价值”为目的,在一九二零年六月发表了《<红楼梦>新译》一文,指出:

一部《红楼梦》,他的主义,只有批评社会四个大字。我们把《红楼梦》当作言情小说,掌故小说,哲学小说,政治小说看,却把他描写的社会情形,一概忘记了,这却断断不可。书里面的社会情形,正是吾国社会极好的一幅写照。……虽然里面写贵族的家庭多,贫苦的家庭,却也不是完全不写。其余社会上各种阶级的人,也都带着一。可知这书是的确批评社会的书了。j

伟大的鲁迅第一个指出了红楼梦社会阶级对立的存在,并对它作了科学的表述。在一九三零年一月发表的《“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一文中,鲁迅指出:

……穷人决无开交易新折本的懊恼,煤油大王那会知道北京拣煤渣老婆子身受的酸辩辛,上的灾民,大约总不去兰花,象阔人的老太爷一样,贾府上的焦大,也不爱林妹妹的。k

接着,一九三四年八月,在《看书琐记》一文中,鲁迅进一步指出:

文学有普遍性,但有界限;也有较为永久的,但因读者的社会体验而生变化。北极的遏斯吉摩人和非洲腹地的黑人,我以为是不会懂得“林黛玉型”的;健全而合理的好社会中人,也将不能懂得,他们大约要比我们的听讲始皇焚书,黄巢杀人更其隔膜。l

鲁迅认为林黛玉与同焦大之间的关系,是两个对立的阶级的关系,如同老板和穷人、资本家和拣煤渣的老婆子、阔人和灾民的关系那样,思想感情是完全不同的。对于林黛玉这样弱不禁风、哀愁伤感的地主阶级的小姐,阶级分化尚不明显、偏僻落后的“遏斯吉摩人和非洲腹地的黑人”是不会理解的,在未来的阶级已经消灭了的“健全而合理的好社会中人,也将不能懂得”。作为一位披荆斩棘、奋勇前进,开辟道路的先行者,鲁迅是紧紧把握住了小说人物的阶级特点的。

新生事物是不可战胜的。就像小说《红楼梦》本身胜利地越过了许多艰难险阻、终于取得了广泛的流传一样,鲁讯对小说人物阶级关系的分析,尽管还远远谈不上什么详尽,但是他却指出了事物发展的方向,因而有着巨大的力量。二十年后的五十年代,当着社会条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被普遍承认为指导我们事业的理论基础的时候,不少人即开始沿着鲁讯的方向前进,取得了新的成绩。例如霍松林一九五五年三月在《光明日报》《文学遗座》上发表的《试论<红楼梦>的人民性》一文中,继承鲁讯的精神,进一步指出:

荣宁二府的主子不过三十来人(亲戚除外),而奴仆却在十倍以上。这就是说,在贾府中有统治者,也有被统治者。统治者的骄奢滛逸的生活和被统治者的困苦屈辱的生活形成一种非常鲜明的对比。作者……通过不同性格的人物表现了不同的社会力量的本质;通过人物与人物的综错复杂的关系表现了社会关系、阶级关系。m

再过二十年之后的七十年代,在毛泽东、周恩来同志的亲自倡尊与推动下,用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方法研究《红楼梦》人物关系的工作,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在这一方面,成绩较大、能够代表这一时期的研究工作的水平的,首推洪广思的专著《阶级斗争的形象历史——评<红楼梦>》。洪广思指出:

贾府的人口总数有“三、四百丁”,而其中作为主子的,不过二十几人。从主子到奴 隶的长长的画廊里,呈现着不同身份、不同等级的形形色色的人物,界限森严,层次分明,正象一座“多级的阶梯”。按照阶级的区分,大别为两类,一类是剥削阶级及其附庸,一类是被剥削阶级。而在各自营垒中,又千差万别,呈现出错综复杂的情况。……

端坐在这个阶梯的上层的,是包括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在内的“正经主子”,这是贾府这个封建王国的真正统治者。当然,这里又有种种差别:辈份大小、长房二房、嫡出庶出,袭职与否、是否掌握家政大权……等等,这些差别,又在从贾母到小一辈的公子小姐中间,造成了不同的等级。……

同属剥削阶级而又处在底层的,是赵姨娘、周姨娘这一类“半主子”。……她们像鸳鸯说的那样,是陷在“火炕”里,供老爷、少爷玩弄的牺牲者;但又是已经脱离开奴隶地位,跨进了主子门坎的寄生者。……

值得注意的是仆人中的那批地位特殊的人物,如荣府大总管赖大、专管春秋两季地租的周瑞、收管各处房田事的林之孝、宁府都总管赖升,以及管理丫头仆妇的那些管家媳妇等。……这是一帮“穆仁智“型的统治阶级的狗腿子,是一群帮凶、奴才,是剥削阶级的附庸。……

属于被剥削阶级,大体上也有两类,一类是贾家庄园里的大批贫苦农民(这部分书里没有正面展开描绘),一类是贾府里的家奴,包括那些处在奴隶地位的丫头、仆妇、小斯、家人等等。……n

必须承认:在这个问题的研究上,我国学术界是不断地取得了进展的。但是,同小说丰富的发内容相比,应该说,进展太缓慢了,离弄清红楼梦社会还有一段颇为不短的距离。当前我们必须沿着鲁讯的方向继续前进,以求把这个社会的阶级关系彻底搞清。

j《红楼梦研究参考资料选辑》第三辑16-1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版

k《鲁讯论中国古典文学》 158页,福建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

l同上 160页

m《红楼梦问题讨论集》四集 85-91页,作家出版社 1955年版

n洪广思:《阶级斗争的形象历史——评<红楼梦>》25-2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4年版

关于刘姥姥的争论

但是,在进入正文之前,有必要首先回顾一下我国文艺界有关小说人物刘姥姥的一次争论。这次争论同我们现在所要讨论的问题关系密切,不弄清这次争论中的是非,我们的研究便无从着手。

这次争论发生在二十多年前,批判《红楼梦》研究工作中的资产阶级观点的时候。当时参与争论的意见,大致可以归结为两派。一派主张从“阶级出身与其生活环境”上分析刘姥姥,认为她虽然“生活在农村”,“生活有困难,需要别人的物质的帮助”,但是“曾到一些大官宦地主家里走动过”,“享过福”,“很世故”,“不像是个贫农”,因而认为她“不是真正的劳动人民”,只是一个“老于世故而又沾染着剥削阶级的趋炎附势与占人便宜的恶习老妇人”。j这一派中,这有一些人虽然采取的是同一分析方法,但是结论不同,认为刘姥姥“是一个自食其力的、贫穷困苦的、在晚年遭受饥寒威协的劳动妇女”。k

另一派与此相反,认为这分析本身“是机械地形式主义地替文学形象……划阶级成分”,是“用简单的社会概念,来代替马克思主义的艺术分析,用阶级成分的简单的划分,来取消艺术形象的丰富内容”,是文学研究中一种必须加以反对的“庸俗社会学倾向”。l这一争论从一九五四开始,持续到一九五六年。争论后来并没有充分展开,表面上不了了之,实际上是以后一派意见在无形中的胜利而告结束的。

关于刘姥姥的这场争论,虽然只是《红楼梦》批评史上一段小小的插曲,但是它涉及到文学批评工作中的一些根本方法问题。影响到后来的全部《红楼梦》研究工作,以致时至今日,还有重新提起,并给予澄清的必要。

在笔者看来,把指明小说人物的阶级成份看成“庸俗社会学”,这是完全不对的。理由很简单:既然我们承认《红楼梦》真实地反映了封建社会,而这个社会又是阶级社会,那么,承认小说人物各自属于一定的阶级,并对它们进行阶级的分析,就是理所当然的。这样的阶级分析,不言而喻,并不“代替马克思主议的艺术分析”,也不会“取消艺术形象的丰富内容”。因为,政治思想内容的分析不等于艺术分析,对人物形象的阶级属性的分析也不等于全部的思想分析。这些,是文学批评的常识。因此,对这样的分析,忧心忡忡,完全是多余的。从这个意义上计,从“阶级出身与其生活环境”上对小说人物,包括刘姥姥,进行分析,是完全正确。无可指摘的。否则,如何会懂得小说所反映的封建社会复杂的阶级关系,又如何充分发挥《红楼梦》作为历史文献的巨大认识价值呢?

但是,话又说回来。对小说人物的阶级分析,所持的标准,又应该只有一个,这就是他的社会经济地位,亦即在一定社会经济结构中所处的地位。人物的思想表现同他的社会经济地位当然是有密切联系的,一般地说,是受其社会经济地位的制约的。但思想表现毕竟不能作为划分阶级的又一个标准,尤其不能作为唯一的标准。阶级成份是一个概念,个人表现是又一个概念。刘姥姥“曾到过一些大官僚地主家里走动过”,“沾染着剥削阶级的趋炎附势与占人便宜的恶习”,“老于世故”,这些,即或是事实,也绝不能成为否定其贫农成分的根据。就像对小说人物能不能进行阶级分析的问题长期没有解决一样,在以怎样的标准来进行阶级分析的问题上,也是很不清楚的。相当一部分同志认为:《红楼梦》所写的社会矛盾,主要是以宝玉、黛玉、晴雯等为一方所谓“叛逆者”,与贾政、薛宝钗、袭人等为另一方的所谓“封建正统派”的斗争,混淆了那个时代的剥削分子(贾政)、劳动人民(晴雯、袭人)、剥削阶级子女(宝玉、黛玉、宝钗)三种不同的社会力量的界限。这种缺乏阶级分析的看法,很早以前就有,现在仍然存在。究其思想根源,就是由于脱离人物的社会地位,片面地孤立地看所谓“思想表现”,而又把所谓“思想表现”作为分析社会阶级关系的唯一的依据的缘故。既要分析人物的阶级属性,又要按照社会经济地位来进行这种分析,——这就是我们现在从那次争论中所应该引出来的一条重要的经验教训。

争论发生在刘姥姥身上,不是偶然的。刘姥姥的进入大观园,在作者曹雪芹,是有很深的创作意图的。刘姥姥这个人物在《红楼梦》中处于一种特殊的地位。从小说中,我们知道,曹雪芹在写作时,曾经有所踌躇。他要描写的,主要是贵族之家——荣府。“荣府中合算起来,从上至下也有三百余口人,一天也有一二十件事,竟如乱麻一般,没个头绪可作纲领”,到底“从那一件事那一个人写起方妙”,一段时间内,他拿不定主意。书已经写出了五回,关于荣府的大致情况,已从古董商人冷子兴口里,从官僚小姐林黛玉眼中,分别作了介绍,并用“太虚幻境”式的理想社会对现实生活进行了反观和对比,但是还是不能察其究竟,还是没有抓住要点。怎么办呢?经过苦苦思索,曹雪芹最后终于找到了解决办法,这就是把刘姥姥引进来,从刘姥姥所在的女婿王狗儿家这样一个“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写起。“就这一家说起,倒还是个头绪。”m很明显,曹雪芹是有意识地把刘姥姥作为小说的“头绪”、“纲领”来写的。评论界曾经多次讨论过小说以哪一回为纲的问题,其实这个问题,作者自己是作了清楚的交待的。跟着刘姥姥,读者又一次走进了贾府,通过她的眼晴,更细微地观察了这个贵族社会。这个社会与当时以及现在人们熟悉的平民社会是这样的不同。这是两种迥然各异的社会,两种截然相反的人生。生活在十八世纪的曹雪芹,当然不可能明确认识阶级与阶级斗争的存在,但是坎坷不平的生活经历,使他懂得了平民社会与贵族社会的严重差异。他引入刘姥姥就是为了用强烈的对比,把贵族社暴露给世人知道。刘姥姥像一股清新的风,掀起了一层轻轻的薄纱,让人们清楚地看到了这个特殊社会的威严的气氛和排场,借助于她,更为深刻地揭露了深宅大院中的奢侈生活和种种恶浊黑暗,表现了它的不合理性、非正义性及其必然灭亡的前途。不理解刘姥姥的社会地位,就是不理解作者在实际上所运用的阶级对比的创作意图,就是没有抓住小说的“纲领”,也就很难从根本上读懂《红楼梦》。

由于反映在刘姥姥形象评论上的不要阶级分析,以及阶级分析不以社会经济地位为标准,这样两种错误观念,一直得不到澄清,严重阻碍了继续前进的道路,小说人物的阶级阵线长期不清,成为《红楼梦》研究工作中的一个缺陷。哪里有罅隙,哪里迟早要钻进虫子。十多年后的七十年代初期,“四人帮”一伙果然乘虚而入,在假借小说分析,大搞“影射红学”,进行篡党夺权的阴谋活动的时候,摆出一付“唯我独革”的架势,对小说人物大搞起“阶级分析”来。而他们所用的标准,恰恰又是我们不曾澄清的“思想”标准。他们就这样同时钻了两个空子。他们及其影响下的舆论,一方面把花袭人“分析”成“特务”,…大骂焦大与胡适有“共同的本质”;污蔑晴雯是“半个主子”,“过着游手好闲、不劳而获的寄生虫生活”;将柳湘莲划为“狐群狗党”…;攻击整个被压在社会底层的丫环、奴才们,“几百人都吃着乌进孝那样的庄头收来的东西” …,依靠吸吮农民血汗生活,统统都是剥削者,都应该打倒。而另一方面,对真正腐朽没落的封建剥削阶级分子却大表其同情之心,把被地主阶级称作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比儿子还强十倍”的秦可卿,说成“可怜人”…;把完全依靠封建剥削生活,“每日只以观花种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物”的甄士隐,说成生活“非常悲惨”…;吹嘘遵循“尊法反儒的路线”的“中、小地主阶级”对大贵族、大地主、大官僚的斗争,促进了社会的发展,是推动社会前进的动力和依靠力量。从根本上颠倒了红楼社会的阶级关系,造成了空前的混乱。

阶级分析的方法,是马克思主义观察研究阶级社会的根本方法。离开阶级的区分,阶级社会中的许多问题,是看不清楚,说不明白的。有的人所以觉得《红楼梦》是中国文坛上一个“梦魇”,愈研究愈感到糊涂,原因就在这里。“马克思主义给我们指出了一条指导性的线索,使我们能在这种看来迷离混沌的状态中发现规律性。这条线索就是阶级斗争的理论。”‰用阶级分析的方法来研究小说所反映的社会一活,我们就会走出梦境,对问题的认识就有可能越来越清晰。

《红楼梦问题讨论集》三集 369-370页,作家出版社1955版

同上 375页

李希凡、兰翎:《红楼梦评论集》114-12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3年版

《红楼梦》 59页,作家出版社 1955年版。本文论证均据此版的前八十回。

…江青一九七二年八月关于《红楼梦》问题的谈话

徐缉熙:《鲁迅是怎样读<红楼梦>的》,转引自山东《出版通讯》1974年每一期

任牧:《评晴雯的反抗性格》,《学习与批判》1973年第3期

柏青:《<红楼梦>与封建未世的政治斗争》,北京大学学报 1975年第2期

‰《列宁选集》第二卷587页,人民出版社 1972年版

清代自号“大某山民”的姚燮,在其新著《红楼梦类索》(即《读红楼梦纲领》)一书中,曾对小说中的人物作过分类统计。据其叙录,《红楼梦》中王公勋戚内外官爵东平郡王、南安郡王等九十四人,贾氏本族贾敷、贾珠、贾环等三十四人,贾氏亲属邢德全、王仁、薛蟠等十六人,门客詹光、单聘仁等七人,家人僮仆来升、赖升、赖大等六十九人,杂流人品冯紫英、冷子兴等六十二人,贾氏内属史太君、邢氏、王氏等二十三人,贾氏渊眷邢嫂子、薛姨妈等十八人,乳娘仆妇王嬷嬷、李嬷嬷等五十六人,妾婢赵姨娘、袭人等八十三人,女伶龄官、芳官等十二人,女冠妙玉、净虚等十一人,又女属拾余周贵妃、刘姥姥等三十四人。以上计男子二百八十二人,女子二百三十七人,共五百十九人。此外,另列警幻仙姑,空空道士、茫茫真人等十三人。录以备攻。(转引自郭豫适:《红楼梦研究小史稿》121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

通过两扇天窗所看到的

打开《红楼梦》,黑山村庄头向宁府交租的的单子,赫然出现在眼前:

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麅子五十只。逻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鲟鳇鱼二百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二百只。野鸡、野猫,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瓤,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升。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担。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秔五十斛。杂色粮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担。各色干菜一车。外卖粮谷牲口各项,折银二千五百两。外门下孝敬哥儿玩意儿:活鹿两对,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

曹雪芹真是神笔。交租单本来是苦燥无味的,但是经他在波澜起伏的故事画面上一镶嵌,立刻显得生动活泼,使人读来大有兴味。禁不住要看个究竟。

通过这张交租单首先可以看到黑山村的自然条件是得天独厚的。这里不但有水地,可以生产各种大米,有山林,可以生产菜品、柴炭和野牲肉;而且有草地,可以放牧牛羊,有江河湖海,可以生产鱼虾。依靠这优越的地理条件,这个田户庄子,既搞种植业,也搞饲养业,也从事捕捞和狩猎,农、林、牧、副、渔,五业俱全。

从这张交租单中还可以看出:山庄不但自然条件十分优越,而且占有的耕地、草山和江河湖海的面积也都很大。特别草原和水面,一定十分辽阔。因为,野羊、鹿、獐、麅这类善于奔驰的动物,不是在小范围内可以猎取得到的。珍贵的鲟鳇鱼、大对虾之类,也不是很小的水域所能提供的。

这张交租单表明了收租数量之大。要知道:这一年,前逢淋雨,后有雪灾,“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在遭受严重自然灾害的情况下,还能提供如此大量的生活资料,则平年和丰年的交租数量可想而知,应该说,剥削是惨重的。

黑山村只是宁府八九个庄子中的一个。假定其他庄子在生产资料的占有、经营规模以及自然灾害等方面同黑山村相似,宁府整个地租收入,估计粮食当达一、二百万斤,各种肉食二、三十万斤,银子两万两以上。据小说里说,与宁府比肩而存的贾宝玉家的土地,比宁府多着几倍,地租收入当然更会数倍于此的。

这种占有土地等生产资料,自己不劳动,依靠剥削农民为生的,就叫做地主。红楼梦社会中这类不劳而获的地主有七十户,其中比较重要的约二十二户,聪明的曹雪芹没有逐一去写每户的土地占有和剥削所得,他只是在故事发展过程中,看似随便地提到了上至皇室庄园,下至普通地主甄士隐在乡村占有的土地。在这幅平凡的画面上,陡然出现的交租单,起了画龙点晴的作用,使人清晰地看出了地主阶级在经济上的奥秘。连结生产和消费的交租单,是一个中间环节,透过它,朝前看,地主阶级占有大批优良生产资料的情况如揭,朝后又可以预知他们在生活上的奢侈、浪费和无穷无尽的享受。曹雪芹选用它来编织自己的作品,表现了他艺术构思的别具匠心。

黑山村的交租单上,在大批实物地租之外,又有足够百户庄稼人家一年生活之用的货币地租。我们知道,地主阶级的地租剥削,经历了劳役地租——实物地租——货币地租三个历史队段,货币地租的出现,标志着封建社会末期的到来。我们由此可以对红楼梦社会的历史年龄,作出相当准确的判断。

地租剥削是地主阶级经济来源的主要部分。此外,还有房租收入,高利贷剥削,当官的俸禄,贪赃受贿,以及敲诈勒索之所得。这些,在红楼梦社会中也都普遍存在。总之,小说既突出了重点,又兼顾了一般。全面而深刻地揭示了地主阶级的经济基础。

地主阶级的剥削,本来极不合理,同农民阶级的利益是尖锐对立的,却为什么能够维持下来?这就必须进一步说到那张和“交租单”遥相呼应、而又同样重要,已被人们多次提到过的“护官符”了。这是在贾雨村判决葫芦案前,沙弥出身的门子向他提供的: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

这张“护官符”在小说中同样安排得很自然,很妥贴,成为故事发展中又一有机的组成部分。它的出现,把作品的生活内容和思想深度引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通过护官符,可以看到封建剥削者不是单个的人,他们“连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彼此紧密勾结,世交亲友,遍布各地,形成为一个阶级。这个阶级中,既有贾、史这样的世袭贵族,也包括金陵王这类官僚之家。此外,薛蟠家一类皇商、早期商业资本家兼恶霸地主,也同他们有共同的利害。

护官符清楚地说明:封建政权是由封建剥削阶级所控制的,是代表他们的利益,唯他们之命是从的。判案中如果“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也难保呢?”而且,此种情况,“各省皆然”,是红楼梦社会中的普遍现象。

问题的揭露,就这样步步得到了深入:刘姥姥的引入,突出说明了贫富两极生活的悬殊,但是并没有触及问题之所由来。交租单的出现,提示了封建剥削的秘密,说明了贫富生活为什么会如此悬殊。护官符的介绍,进一步揭露了封建剥削之所以能够实行的原因:原来,印把子也是在这些人手里。一张交租单,一纸护官符,从经济基础到上层建筑两方面,完整地描绘了整个地主阶级。它们好像黑咕隆咚的红楼梦社会上的两只天窗,透守它们,人们看清了这个社会上的一切奥秘。生活在二百年前的曹雪芹,当然不会懂得什么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但是他对生活的深刻观察和卓越的现实主义手法,达到了如此的深度,实际上为当时群众的斗争,指明了目标和方向。难怪小说出现之后,尽管书中儿女情长,在许多地方并被毁为“淫书”,但地主阶级出自本能,仍“疑此书所隐,必系国朝第一大事”,直观地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当时处于统治地位的满族地主阶级,预感小说对现实生活的这种深刻揭露,必将激怒、启示并鼓舞为他们所欺压的汉族劳动人民,起而斗争,从而认定“红楼梦为政治小说”,指出:“全书所记,皆康雍年间满汉之结构”。当时有一个叫梁恭辰的反动文人,在《北东园笔录》中,讲过一件事,很能说明他们的这种想法:

满洲玉研农先生(麟),家大人座主(即主考官——引者注)也尝语家大人曰:“《红

楼梦》一书,我满洲无识者流每以为奇宝,往往向人夸耀,以为助我铺张。甚至串成戏出,演作弹词,观者为之感叹唏嘘,声泪俱下,谓此曾经我所在场目击者。其实毫无影响,聊以自欺欺人,不值我在旁齿冷也。其稍有识者,无不以此书为诬蔑我满人,可耻可恨。若果尤而效之,岂但《书》所云“骄奢淫佚,将由恶终”者哉!我做安徽学政时,曾经出示严禁,而力量不能及远,徒唤奈何!有一庠士颇擅才笔,私撰《红楼梦节要》一书,已付书坊剞劂。经我访出,曾褫其衿,焚其版,一时观听颇为肃然。惜他处无有仿而行之者。

在这本书中,他接着还讲了一件类似的事:

那绎堂先生亦极言:”《红楼梦》一书为邪说诐行之尤,无非糟踏旗人,实堪痛恨。我拟奏请通行禁绝,又恐立言不能得体,是以隐忍未行。”

其实,用不着农玉研、那绎堂着急,这部小说很快在同治七年(1868)就被封建统治阶级,当成同“诲盗”的《水浒》、“诲淫”的《金瓶梅》等一样的书籍,加以查禁。在他们的查禁文告中,明确说过:“近来兵戈浩劫,未尝非此等逾闲荡检之说默酿其殃”…,简直把小说看成了洪水猛兽。……

一个村庄占有这样广阔的耕地、山林、草原、水面,生产种类如此繁多的山珍海味,这在事实上是不大可能的。就像大观园内南北风景兼备那样,黑山村应是曹雪芹用虚构手法创造出来的又一个结合祖国南北自然地理特点的艺术典型。

孙静痷:《棲霞阁野乘》,转引自《红楼梦研究参考资料》第三辑376页,华东作家协会资料室 1954年编

《乘光舍笔记》,上书382页

梁恭辰:《北东园笔录》四编,同治五年义文斋刊本,卷四。转引自《红楼梦研究资料》455-456页西北大学中文系 1973年编

…上书 457页

在夕阳微风中颤栗嫩芽

现在,我们来进一步研究一下红楼梦社会地主阶级的一般状况及其动态。

读完小说,读者会感到:红楼梦社会的地主阶级宛如一匹猛烈奔驰的野马,在前进过程中,逐步放慢了速度,终于嘎然而止。大约一百年前,在夺取政权时,它曾经作过艰苦的斗争,那时创业者在战场上有时甚至不得不以马尿解渴。在夺取政权以后的一段时间内,它仍然是强有力的。半个世纪以前,即在凤姐出生前二三十年,年迈的赵嬷嬷还刚记事时,这个阶级还处于自己的黄金时代,表现出蒸蒸日上的富丽堂皇的气氛。今天回顾当时的盛况,比听天书还热闹。他们就这样“功名奕世,富贵流传”,“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但是,现在不行了。它已精疲力尽,显得虚弱不堪。由于他们夺取天下的目的,只是为了本阶级的私利,而且他们不懂得剥削的增多必须以生产的发展为基础,才能长久。在夺取天下之后,他们没有努力去繁荣经济,促进社会的发展,反而竭泽而渔,压榨唯恐不尽。这样就激化了同农民的矛盾。逼使广大农民起来抗粮抗租,抢地夺产,弄得他们狼狈不堪;不断发生的水旱灾害,使阶级矛盾更为尖锐;地主阶级的内部矛盾也因此迅速发展,闹得不可开交,“一个个不像鸟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主要由于这三方面的原因,地主阶级现在陷入空前的危机,再也无法前进一步了。尽管他们还在不断自我安慰,说“当今”是什么“祚永运隆之日,太平无为之世”,“太平不易之元”,是什么“圣朝”,用以欺骗自己,麻痺人民,但是谁心里也明白,整个地主阶级“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没很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焦头烂额,坐在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

面临巨大的困难,重重的矛盾和深刻的社会危机,地主阶级看不到任何出路,对生活充满了不祥的预感,担心“运终权尽,不可挽回”,整天胆颤心惊的过日子,精神十分紧张,一会儿这里“异兆发悲音”,一会儿那里“看来皆非福寿之辈”,一首诗、一枝签、一个谜语,似乎都包含着深不可测的含义,连年纪轻轻的重孙媳妇死时还在考虑着如何“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事业”。悲观主义思潮像黄色的烟雾,迷漫在这个阶级的几乎所有五个阶层、约一百四十五人之中。大批寺庙、和尚、道士应运而生。超度亡灵,解冤洗孽,印刻经卷,接请尼姑,念平安经,点长命灯,拣佛豆,……样样俱全。宗教成了他们的精神支柱和希望所在。还有些人好像已经到了世纪末,疯狂地追求物质享受,穷奢极欲,恨不得将天下所有珍品迅速耗尽。有些则沉缅于女色或男色,两性关系或同性关系极为混乱,精神空虚,道德堕落……。总之,地主阶级很明显地即将崩溃、灭亡,面临“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的前途,呈现一派分崩离析的景象。

但是,在这一片枯枝败叶布满的大地上,小草的嫩芽正在悄悄地破土而出。虽然,它们还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注意。社会正在摸索中前进。农民群众对地主阶级开展的阶级斗争的急风暴雨不时袭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萌芽的发展,更从根本上动摇着封建主义的自给自足的经济基础。地主阶级或者是被抛弃,或者是逐步进化,以适应新的形势,——历史把问题尖锐地提了出来。在封建剥削阶级的大多数醉生梦死之际,极小的一部分人发生了变化,开始表现出了一种新的动向。在最顽固的封建堡垒贾府里,花木的管理,从老祖宗传下来的,一向就有一套既定的办法。但是,现在失灵了。仅凭“主奴名分”不再能激发奴隶们的生产积极性了。出现了不少暴殄天物的现象,“许多值钱的东西,任人作踐”。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临时负责主持家务的探春,出了这样一个主意:

……不如在园子里所有的老妈妈中,拣出几个老成本分,能知园圃的,派他们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们交租纳税,只问他们一年可以孝敬些什么。一则园子里有专定之人修理,花木自然一年好似一年了,也不用临时忙乱;二则也不致作践,白辜负了东西。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小補,不枉成年家在园中辛苦;四则也可省了这些花儿匠,山子匠,并打扫人等的工费。

同是临时负责主持家务的宝钗,完全支持探春的意见,赞成采用物质利益的办法来刺激生产者的积极性,用以取代过时的纯粹封建管理办法。同时,她还补充了一条“小惠全大体”的法子:花木收入,除了主管人自身得利以外,还要他们“拿出若干吊钱来”,散与园里的几十位老妈妈,使他们也“沾带些利息”。

不管人们主观上否明确,人们实际上在一定范围内承认了劳动力是可以买卖的商品,使用劳动力需要付给一定的报酬。资本主义经营之风,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轻轻地吹进了花木繁茂的大观园。而祭风的人,却正是“最老道”的、历来被人们视为封建正统观念之化身的探、钗两人。这是多么有意思的一件事啊!其实,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地主阶级中“书香继世之家”的薛蟠,早已发展成为大商人,资本的积累并已有“百万之富”。和薛家相比,贾府的变化还是极其微弱、极其缓慢的:生活逼得地主阶级不得不去寻求新的发展道路。

是的,这是一个寻求的,探索的时代。社会在按照自己的固有的规律发展着,前进着。与经济上这种探索同时发生的,是思想上的摸索。这一方面,曹雪芹写得极其充分。这种探索主要发生在青年一代中。原有的生活道路,对于这些地主子女,已经缺少吸引力。在资本主义经济因素和现实生活多方面的深刻影响下,加上吸取了历史上的思想奶汁,在地主阶级的新的一代中,出现了冯紫英——妙玉——甄宝玉——黛玉——贾宝玉这样一系列人物。其中,冯紫英是还站在生活的十字路口上的。这个神武将军的儿子,已不再热衷于功名利禄,以公子之尊,开始与商人、戏子、“唱曲儿”的等交往。他离开了封建正道,但是却并不像贾琏之流的走入邢路。在那个时候,应该说还是不容易的。性格独特的妙玉,反映了青年一代在黑暗中一种艰苦的探索。她落落寡合,坚决同趋炎坿势的恶劣的社会风气对立,坚持不与世俗同流合污,而为权势所不容,妙玉始终保持了自己的少女的纯洁。她的缺点是,由于不满现实而发展到否定生活,皈依宗教,因而缺乏更多的积极的思想因素。甄宝玉比妙玉前进了一步,他不但在生活中有所憎,而且有所爱,有所追求。甄宝玉有着朦胧的自由要求和个性解放的意识,同父辈卑视妇女的传统观念不同,他认为:“女儿”二字是极尊贵极清静的,反映了早期资产阶级人性的觉醒,与冯紫英、妙玉等有了某些质的不同。灵魂纯洁的林黛玉,是一个光彩夺目的完美的艺术典型。她在个人的苦难生活中不断挣扎。她敢于冲破封建束缚,大胆追求爱情。她向往自由,希求主宰自己的人生。她并且从来不规劝别人走什么读书当官的“仕途经济”,在她身上可以看出更多的新的思想因素的闪光。但是,她卑视劳动人民,孤芳自赏,伶仃苦闷,不能自拔。在这些众多的摸索者当中,贾宝玉是一位皎皎者。他不但主张男女平等(甚至主张尊女抑男),追求恋爱自由,鄙视功各利禄,而且在一些地方开始能够冲破封建制度的某些约束,主张主奴、贫富、嫡庻、长幼之间的若干平等,虽然是带着严重的病态和某些低级趣味。贾宝玉当然还远没有成长为一个能为民谋利益的、大写的、有益于社会的人,说不上是什么“封建阶级的叛逆者”,但是他的探索在红楼梦社会地主子女中是最艰难的,也是最努力的,可惜始终没有找到同人民群众相结合的正确方向。同甄宝玉、林黛玉一起,他们表示了人的逐步觉醒,体现了新人的微弱的幼芽,在地主阶级夕阳西下的微风中,轻轻颤栗。

除了这些“小”字辈,在与“圣上”经常接触、但同是青年的北静王身上,我们也发现了一丝亮光。据小说说,此王“才貌俱全,风流跌宕,不为官俗国体所缚”,显得与众不同。他在生活上,相当的浪漫主义:下雨天,木屐、簑衣、斗笠,活像个渔翁。他还满有兴致地把这套装束送给别人。他与小旦琪官公开交往,而赠与的礼物,又竟是外国进贡的、显然是皇帝所赐予的汗巾子。这个“赠予”,不比寻常。它说明:不仅贵族子女在变,贵族本身也在变。历史会怎样发展,北静王能不能随着时代的脚步前进,最终会前进到什么程度,我们不得而知,也无法预卜,但是,上层开始在变,一潭死水已经打破,生活已经激起了浪花,却是不可否认的。同时,还要看到:贾宝玉虽然受到严格的控制与催残,而北静王却始终是自由的,看不到什么社会压力,说明这股潮流,影响广泛,在某些环节上已经无可阻挡。从这个意义上说,北静王这一人物的出现,是重要的,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历史动向。新的思潮,从下而上,正在发展,正在蔓延,任什么力量都将压抑不往。

阶级成份是以户为单位划分的,不是逐人划分。作为户来说,不论小说描写得是否完整,只要阶级成份大体可以认定,我们就把它算作一户。关于人数,也是只就小说中写到或提到的而言。后面,对其他阶级,阶层户数、人数的计算,亦依此。

皇帝和他的妃子贾元春

在《红楼梦》有关社会生活的描写中,使地主阶级感到头疼的问题之一,是关于皇帝及

其家族的描写。这在当时是一个引人注目的、最为敏感的问题。辛亥革命前夕,为了制造打倒皇权的革命舆论,人们曾经正确地利用过这部小说。一九零三年,一个叫侠人的评论者,就曾说过:

吾国之小说,莫奇于《红楼梦》,可谓之政治小说……。何谓之政治小说?于其敍元妃归省也,则曰:“当初既送我到那见不得人的去处。”于其敍元妃之疾也,则曰:“反不如寻常贫贱人家,娘儿兄妹可常在一块儿。”而其归省一回,题曰“天伦乐”,使人读之萧然飒然,若凄风苦雨起于纸上,适与其标名三字反对。……绝不及皇家一语,而隐然有一专制君主之威在其言外,使人读之而自喻。而其曲曰:“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此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大观园全局之盛衰,实与元妃相始终,读此曲,则咨嗟累郗于人事之不常,其意已隐然言外矣。此其关系于政治上者也。

其实,平心而论,小说对封建政权的代表——皇帝及其家族的描写,并不很成功。作者写“当今天子”颇多“德政”。首先是对功臣后代往往额外照顾。例如,林黛玉的祖父就是由于当今“隆恩盛德,额外加恩”,比规定多袭了一代列侯。贾代善死后,皇上怜念先臣,除叫长子袭官外,又给次子“赐了个额外主事职衔”。功臣后裔贾敬虽无功于国,但是死后,皇上额外隆旨,追赐五品之职。每逢春节,“皇恩浩荡”,向功臣之家遍赐“春祭的恩赏”。贾母八旬大寿,礼部尊旨钦赐礼物。“当今天子”还向现任北静王送过一串珍贵的蕶苓香念珠。贾府及其宗祠的匾联,也很有一些系“万岁宸翰”。甚至,对于前代以来,应加褒奖而遗落的,皇帝也命令察核,无论僧、尼、乞丐、妇女等,只要有一事可嘉,即可彙送履历至礼部,备请恩奖。这一切,自然都是为了巩固统治,激发臣下为封建制度服务的积极性。从小说的描写看,官员升降,皇帝的是非还是分明的。例如,贾雨村以“性实狡猾”,“狥庇蠹役,交接乡绅”,被上司参了一本,“龙颜大怒,即命革职”。而贾政则由于“人品端方,风声清肃”,居官勤慎,被点了学差。最后,还应提及的是,近海一帒海啸,糟踏了几处生民,地方官题本奏闻,皇帝即着员顺路查看赈济,似乎对民间疾苦,也不是完全不考虑的。总之,歌颂赞美之词颇多,且又写得庄严肃穆。但是,人物却站不起来。从作品中可以看出曹雪芹对皇帝的生活十分生疏,在思想上又有所敬畏,笔放不开,在艺术上未作形象的描写,因此人物苍白无力,是全部小说人物中唯一最为公式化、概念化的一个,没有丝毫个性之可言。

皇帝和他的家族,是红楼社会地主阶级中社会地位最高的一个阶层,是这个社会的统治家族,既是地主阶级在政治上的总代表,又是经济上最大的地主。皇族成员,小说写到的有三代、七人。除了当今皇帝,还有皇妃贾元春、吴贵妃、周贵妃、父太上皇、母皇太后、祖母老太妃。其中,老太妃在故事发展过程中死去。按当时制度,“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娶”。周贵妃和吴贵妃,是在元妃归省前,由贾琏口中顺便提及的。太上皇和皇太后,作品讲到的也只有一件事:根据皇上的启奏,准许皇宫后妃,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归省。作为皇族成员,这些人物都没有多少可以分析的。比较值得稍许细微说一下的,是皇妃贾元春。

在皇族成员中,贾元春是写得比较好的。贾元春是贾政的女儿,因“贤孝才德”,被选入宫,并由女史进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成为皇帝的贴心人。这是一位满脑子旧意识的封建妇女。例如,成为妃子后,乃父贾政曾有一次在户外令人啼笑皆非地向她“问安行参”,她也一本正经地嘱以“国事宜勤”,显得十分荒谬。她为大观园正殿写过这样一副对联:

天地启宏慈,赤子苍生同感戴。

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

对封建政权的吹棒,可以说无以复加,还有,林黛玉替贾宝玉写过一首题为《杏帘在望》的五言律诗,其中吹嘘当时的农村:

一畦春韮熟,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表达了元春想说而未能说出的思想,立即被她评为“四首之冠”。从这些地方看,她是完全的封建社会的歌德派。此外,她的迷信思想也很浓厚,见了佛寺,“忙手进去焚香拜佛”,又额外加恩与一班幽尼女道。还平白无故地拿出一百二十两银子,让人在清虚观打了三天“平安醮”。贾元春的文艺思想也是彻头彻尾的封建主义的一套。总之,她在政治思想方面,可以说一无可取。但是,在形像的塑造上,她与皇帝有不同之处:在她身上多少表现了一点人性的味道,不像皇帝那样干巴。具体表现在省亲时,她曾对亲人感叹:“今虽富贵,骨肉分离,终无意趣”,埋怨皇宫为“不得见人的去处”,为父母弟妹不能遂天伦之乐而痛苦,而流涕。这个地方是写得比较有感情,比较真实,能够给人留下一定的印象。透过这位身“穿黄袍”的贵妇人的体躯,也多少传出了一点人性觉醒的信息。

皇族生活的奢侈是惊人的。书中提到皇帝的庄园,但这绝不会是他们生活的主要来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是依靠封建政权对全体农民的剥削而过着豪华糜烂的生活的。为了供应宫中生活的需要,甚至产生了”领着内帑钱粮,採办杂料“的皇商这样一种特殊的职业,其中的薛蟠家已经连着干了几代,从中并为自己积累了百万之富,在京中及各省都建立了买卖承局。通过这户人家,启示读者很自然地联想到宫中生活奢侈的一般。但是,为了加深读者的印象,作者从正面描写的,也很有几起。远的,如像南巡,“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花的像淌海水似的”,“别讲银子成了糞土,凭是世上有的,没有不是堆山积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近的,如元妃归省。对这次归省,曹雪芹不惜笔墨,放开手脚,充分地作了描写,成为小说中极为精彩的一章。这次归省的“奢华糜贵”,连元妃本人也有点过意不去,而多次提出。这固然反映了贵族出身的贾元春对更高一级的皇族生活还未完全习惯,但也说明他们的排场已经讲得够可以的了。二百年后的今天,物质文明虽然极大地发展了,但是看着这“玻璃世界,珠宝乾坤”,读者还不免时时会感到“牙碜”。

《评<红楼梦>》(参考资料)257-258页,上海人民出版社 1974年版

腐烂了的贵族社会

在皇族之后,曹雪芹接着写到了贵族。这是红楼梦社会地主阶级中实权在握、力量强大的一个阶层,是作者描写的重点。这个阶层由三十五户、七十四人所组成。根据小说所写,各户大致情况如下:

贾宝玉家,十五人(贾宝玉,祖母贾母,父贾政,生母王夫人,赵姨娘,周姨娘,寡嫂李纨,同父异母妹探春,同父异母弟贾环,姪贾兰。堂兄贾琏、嫂凤姐帮管家务,姪女巧姐儿、堂姐迎春、堂妹惜春亦在家常往,事实上成为家庭之一员,故一并计入。哥贾珠,早死,未计。大姐贾元春系贵妃。

贾赦家,三人(贾宝玉之伯父贾赦,伯母邢夫人,赦妾翠云。迎春生母系贾赦之别一妾,早死未计。贾琏有兄在外,情况不详,亦未计。荣公官爵由长孙贾袭承)(以上两户,即小说中之所谓“荣府”者。)

贾敬家,八人(贾宝玉之伯父贾敬,堂兄贾珍,堂嫂尤氏,珍妾文花、佩凤、偕鸾,姪贾蓉,姪媳秦可卿。可卿死后续弦胡氏。贾珍袭三品爵威烈将军。)(此户即所谓“宁府”者。)

甄宝玉家,八人(甄宝玉,其祖母,父,母,姨娘,三位姐妹。父任金陵省体仁院总裁。)(此家与贾府原系世交,又是老亲,两家来往极亲热。)

史湘云家,三人(史鼎,夫人,姪女史湘云。史鼎系忠靖侯。贾母系史鼎之姑母。)

北静王家,二人(北静王水溶,妃。此家与贾府有相与之情,同难同荣。)

孙绍祖家,一人(孙绍祖。袭指挥之职。祖上系贾府门生,两边算来亦系至交。)

吴贵妃有,一人(吴妃之父吴天祐。)

周贵妃家,一人(周妃之父。)

南安郡王家,三人(南安郡王,妃,孙。)

西宁郡王家,二人(西宁郡王妃,孙。第十四回:“西安郡王妃”华妃,恐系:“西宁郡王妃”之误。)

缮国公家,二人(妻,孙石光珠。)

锦乡侯家,二人(侯,妻。)

襄阳侯家,二人(弟,孙戚建辉。)

东平郡王家,一人(郡王。第三回说到荣禧堂中有一副对联系“东安郡王”手书,恐系“东平郡王”之误。

忠顺亲王家,一人(王爷)。

永昌驸马家,一人(驸马)。

乐善郡王家,一人(郡王)。

镇国公家,一人(孙牛继宗)。

理国公家,一人(孙柳芳)。

齐国公家,一人(孙陈瑞文)。

治国公家,一人(孙马尚德)。

修国公家,一人(孙侯孝康)。

庆国公家,一人(庆国公)。

平原侯家,一人(孙蒋子宁)。

定城侯家,一人(孙谢鲲)。

景田侯家,一人(孙裘良)。

锦乡伯家,一人(子韩奇)。

川宁侯家,一人(侯)。

寿山伯家,一人(伯)。

保宁侯家,一人(子)。

临安伯家,一人(母)。

临昌伯家,一人(妻)。

卫若兰家,一人(卫若兰)。

陈也俊家,一人(陈也俊)。

以上三十五户,后二十八户只是顺便提及,前七户是一个集团,写得较为充分。(依附于这个集团的,尚有:封建官僚王子腾、林如海、贾雨村、冯唐,以及皇商兼早期商业资本家薛蟠等五户,这十二户是红楼社会统治阶级的核心。)其中又以贾氏三户是作家描写的重点,他们的情况可以代表这个阶层的一般。

在红楼梦社会中,贵族是地主阶级的主要力量。他们不仅像其他地主那样在经济上对农民进行剥削,像一般封建官僚那样在政治上对人民施行统治,而且集这两者于一身。同时,这种权力又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这就是贵族之为贵族的主要特征。

小说充分揭露了贵族对群众的残酷压榨。除了前面分析过的交租单外,贵族在家内并且使役着众多的奴隶。小说重点描写的荣府贾政一家,主子不过十五人,却拥有奴仆约三百零三人,其中,光是一个未成年的少爷贾宝玉就有三十个人服伺。另一户——宁府贾珍家,办丧事时,分派工作,责任明确的奴仆即至少有一百二十四人,而其主子却不过八人。贵族对奴婢的虐待十分严重。下人们没有起码的人身自由。人格遭污辱,身体被蹂躏,挨打、受骂、罚跪、饿肚子,是家常便饭;有些甚至被从主人家里驱逐出去,断绝生计,含冤而死。

依靠对广大劳动人民的残酷剥削,贵族积累起了巨大的社会财富,过着十分奢侈的生活。一顿在他们来说是极为俭省的螃蟹酒菜,就“够庄家人过一年”的开销。小小一个孙子媳妇死了,棺材要造“万年不坏的”,“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声如玉石”。出殡的队伍,摆了三四里长,“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贾母八十大寿,一次活动,花去银子几千两。为迎接元妃省亲,单是去江南采买唱戏的女孩子(唱戏的女孩子系“采买”而来,这是怎样的社会啊!)及置办彩灯、花烛并各色帘账,就准备了五万两银子。

由于开支浩大,奢侈浪费严重,尽管剥削是残酷的,无孔不入的,仍然入不敷出。贵族社会由是日益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贾氏三户,经济逐步发生困难,发出了“大有大的难处”的哀叹。史家则进一步走向破产:“针线上的人”已经裁剪,“差不多儿的东西都是他们娘儿们动手”,千金小姐史湘云经常“做活做到三更天”,累得要死。最敬重的宝姐姐生日,湘云买不起礼物,只得派人回去,将自己旧日作的两件针线活计取来,权为生辰之仪。除了经济困难以外,其他各种社会矛盾的发展,也都在加速着贵族社会的崩溃。甄宝玉家,本来“与宁荣不甚差别,或有一二稍盛的”,故事发展了好长时间,这户贵族还是强有力的。但是后来到底犯罪抄家,调取进京治罪,在地主阶级狗咬狗的斗争中,陷于完全的衰败。

贵族社会所实行的严格的封建等级制,和在等级制基础上的特权,以及对这种特权的世袭,严重妨碍了它的发展与进步。随着当年兵戎生涯,不奋斗就生存不下去的环境的改变,现在他们完全停滞,僵化,无所作为了,彻底丧失了昔日的斗争精神和锐气,摆阔气,讲排场,贪图享受,生活腐化,停顿起来,不求进取的现象,比比皆是。灯红酒绿,醉生梦死。他们甚至常常苦于光阴之不能打发,整天老是感到“怪腻腻烦烦的”,但是毕竟在无所事事中浪费了全部精力。他们是地地道道的“无事忙”。在吃、喝、玩、乐,消麿时间方面,他们的本领、耐心、毅力,可实在叫人佩服。与社会有益的事,他们一件也没有作过,一件也不会作,一件也没有想过要去学习、掌握。他们对社会的发展毫无贡献,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也看不出会有任何进步的苗头。但是他们却享受着社会上最拔尖的一切。他们对社会完全是多余的累赘。不唯如此,他们还打击、迫害那些供养和伺候他们的人,那些社会的真正脊梁骨,残酷地虐待这些人,甚至致残致死。他们已经完全坠落成为社会前进的绊脚石,像一饼铁盖,牢牢地压在社会头上,窒息了一切新鲜活泼的东西。清理这一堆历史垃圾的必要性已经成熟。他们的被抛弃,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主子们议论主要丫环的一段谈话,特别发人深省。贾母对鸳鸯握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但是她却不得不听从鸳鸯的话;平儿反过来成为精明强悍的凤姐的一把“钥匙”;宝玉离不开他所污辱的丫头袭人;王夫人则要由彩霞“提着”,……一切好像都颠倒过来了: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却由妇女一代接一代地掌着家务实权;被主子所统治的社会,却由丫环们一个又一个地维持着管理。社会的畸形到了不可想像的地步。请问:这个社会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存在下去?

事实上,离开那些被剥削、被压迫的大大小小的奴才,贵族甚至连生活也不会自理。例如,“老祖宗”贾母只要吃饭,旁边总有小丫环拿着嗽盂、鹿尾、巾帕之物,以供随时使用。……他们已经蜕化成为一群普通的园中动物,需要人类的饲喂,需要人为它穿衣,为它照料起居。他们自命为社会的主人,而行动却恰好是对自己的自我否定。

以世袭为特微的贵族社会,毫无生存竞争的能力。他们的这种制度和由此而产生的过于优越温暖的生活环境,不仅毁灭了自己,也毁灭了后代。贾赦有一次指着贾环的一首诗(诗中表现出不乐读书之意),公然表杨说:

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必寒窗萤火,只要读些书,比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儿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呆子来?所以我爱他这诗,竟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

由于制度原因,不需要学习任何新鲜的知识就可以舒适地生活下去,所以,贵族子女没有一个好学上进的。贾政想用皮鞭作动力,逼着宝玉按照既定的封建轨道前进,结果失败了。制度的这种力量,显然不是贾政老先生的皮鞭可以抵销得了的,他就是打死贾宝玉,也是促使不了任何一个子女的上进的。生活的发展有自已既定的规律,它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周恩来同志生前在论及这个问题时,曾经说过:这些贵胄都是立有战功的清朝开国功臣,自小骑马射箭,能征善战,以后带兵灭了统治中国二百多年的明朝,建立起清帝国。可是到八旗子弟就不行了,他们从小娇生惯养,不骑马了,要坐轿,整天提着鸟笼子东游西窜,游手好闲。他们坐吃俸禄,不劳而获,过着骄奢滛逸的生活,坠落成了一群腐败无能的大烟鬼。后来,在帝国主义列强的侵略面前,他们束手无策,一败涂地,屈膝投降,最后丢了天下。周总理用这个故事教育我们的干部要正确对待自己的子女,不要贻误他们,要为革命培养接班人。而清朝贵族腐化的这个历史过程,及其已经到达的腐烂程度,在《红楼梦》中是作了最完整、最形象的描写与叙述的。读一读,确实能够得到一些有益的启示。

此户按习惯,以户主称谓,应名贾政家。这里所以称为贾宝玉家,因贾宝玉为人所熟知,称之亦不为错。

从小说写的情况来看,贾赦和贾政已经分居,是两家,不是一家。现在很多人视荣府为一家,是不符合事实的。赦、政两家的证据很多。如,第二回冷子兴向贾雨村介绍时说:贾琏“目今现在乃叔政老爷家住,帮着料理家务。”六十一回平儿为风姐排解时,曾说:“从在这屋里操上一万分心,终究是回那边屋里去的”。贾母八旬大寿,赦、政两边的家宴是分别举行的。“初一日,是贾赦的家宴;初二日,是贾政。”十二回,贾瑞病重,要找人参,凤姐支吾不给,王夫人说:“就是咱们这边没有了,你叫个人往你婆婆那里问问,或是你珍大哥那里有,寻些来凑着”。十三回,秦可卿丧事,贾珍想请凤姐料理,邢夫人说:“你大妹妹现在你二婶娘家里,只和你二婶说就是了。”五十五回,凤姐同平儿议论小姐嫁粧,说:“二姑娘(迎春)是大老爷(指贾赦)那边的”,将来出嫁,贾政家可以不管。类似证据还有,不再列举,可以说明:赦、政是两家过日子的。

转引自《中国青年报》1979年4月21日社论:《敬告父母们不要贻误子女前途》

宦海沉浮

红楼梦社会中的官僚,小说提到的共有二十八户,其中比较重要者八户,其人口约有

四十六人。各户简况如下:

林黛玉家,六人(林黛玉、父林如海、母贾敏、姨娘二人,弟。弟三岁夭折。林如海系巡盐御史。)

王子腾家,六人(王子腾,妻,姪女,姪王仁、王信,仁妻。王子腾任职九省都检点。)

贾雨村家,四人(贾雨村,妻,娇杏,子。贾雨村任职大司马。)

冯紫英家,三人(冯唐,妻,子紫英。冯唐系神武将军。)

傅试家,二人(傅试,妹秋芳。傅试任职通判。)

妙玉家,一人(妙玉。出家为尼,住大观园栊翠庵。)

原任长安守备家,二人(父、子)。

梅翰林家,二人(父、子)。

长安节度使云光。

察院。

大明宫掌宫内监戴权。

户部堂官老赵。

杨提督的太太。

长安府太爷的小舅子。

粤海将军邬家。

永兴节度使冯胖子。

沈世兄。

赵侍郎。

特晋爵太傅前翰林掌院事王希。

广官的官儿。

平安节度。

杨侍郎。

张如圭。

“秃歪刺”会见之于老爷。

拜会雨村的王老爷。

得了公子的胡老爷。

元妃省亲前督促打扫街道的工部官员并五城兵马司官员。

和贵族阶层的相对稳定不同,官僚社会的特点是动荡不宁。贾雨村的两下两上,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从中令人可以十分明显地感到政治形势变幻莫测,真是宦海沉浮,不知所之。贾雨村祖上曾是“诗书仕宦之族”,但到他这一代却已经破产,“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孑然一身。是为一下。贾雨村野心勃勃,企图重整家业。不过,直到故事开始,仍淹蹇姑苏,卖字作文,聊以糊口。一个偶然的机缘,他得到地主甄士隐的帮助,得以进京,考中进士,当了县太爷。是为一上。但是,好景不长,不久又被参革,再次沦落,成了林黛玉家小小一个家庭教师。后来,由于林如海、贾政等贵族、官僚的帮助,重新飞黄腾达。最后竟任职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成为举足轻重的大官僚。

但是,在官僚阶层不断发展变化的过程中,也有一些是一败到底的。例如,妙玉祖上原是“读书仕宦之家”,但她自幼多病,买了许多替身,皆不中用,后来只好入了空门,过着比较清淡的生活,身体方才有所好转。但此后父母俱亡,家道遂衰。不过,直到她进入都中,虽名为尼姑,带发修行,但小姐身份未变,依然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伺。林黛玉家,与此情况相似,由于其弟早夭,林如海的几房姬妾又均未生子,在由男性传宗接代的红楼梦社会里,林家由于后继无人而垮塌,成了绝户。不过,垮得最厉害的,恐怕要算原任长安守备了。这一户已经沦落到这样的程度,以致连未过门的媳妇也保她不住,社会地位几乎接近于普通老百姓了。

为了保持已有的社会地位和既得利益,封建官僚们积极巴结比自己根基更为深厚的贵族,以求立于不败之地。他们的手段相当多。首先是大搞群带关系。巡盐御史林如海娶的是贵族的女儿。九省都检点王子腾家,则连续把王夫人、凤姐、姪女等三个女儿嫁给贵族。还有傅试,他本来很穷,根基浅薄,因为是贵族贾政的门生,依赖贾家的名声暴发,爬上了通判的官职。他好像从这里尝到了甜头,懂得了巴结贵族大有好处,就一心想沿着这条道儿继续上爬。他有一妹秋芳,聪明过人,也有几分姿色,他竟妙想天开,要在这上面作文章,安心仗着妹子,与豪门结亲。无奈乡绅大户看他不起,所以迟迟未能达到目的,以致秋芳已经躭误到二十三岁——这在当时是了不得的年龄了,尚未许人。这样,他前进不能,后退不得,弄得相当尴尬。

除了裙带关系,宗族关系也是他们所极为注意的。贾雨村同宁荣二府本来没有丝毫关系,有次听到冷子兴在他面前把贾府称为“老先生的贵同宗家”,马上来了劲,接上话茬,大讲起“寒族”来,还找出“东汉贾復”作为老先人,自称与荣国一支,不但“同族”,而且“同谱”,似乎亲近得很。当得知他的学生林黛玉原来是荣府的外孙女时,又谄媚地说:“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凡女子相同!”来了一个赤裸裸的血统论。他还递话给冷子兴,希望他从中提携,带话给贾府,企图直接建立联系。为了拉上关系而不择手段,真叫人看了恶心。

利用职权,大走后门,违法乱纪,为贵族办事,是他们又一常用的手法。例如,贾赦看上了石呆子的二十把古扇,千方百计而不可得,就拜托了贾雨村。贾雨村竟然捏造罪名,诬赖石呆子“拖欠官银”,置诸死地,将扇子没收过来,恭恭敬敬地双手献给了贾赦。这件事作得这样丧尽天良,连贾赦的儿子贾琏这样的坏蛋都看不过眼,嘀咕了一句,结果被乃父痛打了一顿。

此外,他们还利用各种关系,例如主仆关系,师生关系等,来巴结、讨好贵族。没有这种关系的,就干脆赤裸裸的送礼、行贿,作为建立联系的最初一个步骤。据书上说的,粤海将军邬家,广东的官儿、赵侍郎等,都干过这种事。总之,千方百计巴结贵族、卖身投靠,同贵族紧密勾结,相互利用,这是官僚社会的一大特色。要知道,在尔虞我诈的当时社会,一个封建官僚,如果找不到强有力的靠山,随时都有被挤垮的危险。

官僚是地主阶级的政治代表。在整个地主阶级的操纵、把持下,封建官场极其黑暗。小说通过几起各有特点的案例,对此作了深刻的揭露。地主张财主,同人打官司,托人向荣府贾政管家主妇凤姐行贿银子三千两,由凤姐在长安节度处,走了个“后门”,结果就打赢了官司。这一案说明:在那个社会,有钱就有理,所谓“秉公裁决”是假的。破了产的皇粮庄头张家,状告贾琏强娶尤二姐一案,对封建政权的实质进一步作了揭露,案件的幕后操纵者凤姐需要“虚张声势”,察院就“传贾蓉对词”,故意闹得满城风雨;凤姐调唆张华要原妻,察院便批:“其所定之亲,仍令其有力时娶回,”给贾家难堪。察院就是这样完全听命于凤姐的,成为地主阶级手里得心应手的工具,担任着本偶戏中的木偶那样的角色。但是,在干这类坏事的时候,他们总要蒙上一层假面具,使人不易发觉,用以欺骗社会。贾雨村在胡乱判决葫芦案时,不是口口声声表白自己“不忍”“因私枉法”吗?不是在“斟酌”好了“压服口声”的办法之后,才下笔判决的吗?小说对这几案都写得相当精采,对封建政权的阶级实质及其虚伪性的揭露,确实是入木三分的。

地主阶级的思想家对封建制度的生命力,曾经满怀信心。那时,他们在文学艺术上创造过不少清官和贪官的形象。他们说,不是我们的制度不好,而是这少数贪官污吏坏了事。如果当权者,人人都是清官,那我们是能够解决矛盾、办好事情的。他们用反对贪官的办法,来维护制度。那时,他们对未来还是抱有希望的。但是发展到红楼梦社会,已经不同了。这里,没有一个人以天下安危为己任,没有一个“爱民如子”的清官,没有一个官僚是忧国忧民的。全都灯红酒绿,歌舞升平,醉生梦死,腐败透顶。从这方面也可以看出:这个制度确实快要完蛋了。社会的发展在呼唤狂风暴雨,一旦革命的风景来临,这业已摇摇欲坠的封建大厦,必将最后彻底倒塌。

书中提到林如海有“几房姬妾”,未说具体数目。此处姑作两房计算。

书中对王信的社会关系未作明确交待,此处根据凤姐对他那种特殊亲密的关系,以及仁、信排辈齿序,分析列入。

王子腾家的来龙去脉,小说写得不清楚,只晓得祖上曾预备过一次接驾,王子腾的父亲管理所有外国进贡朝贺的事情、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王家的,富贵气象,有如贵族。但是王子腾担任京营节度使,却好像并非来自世袭,同时,王的职务又是在不断提升变化,因此暂归于官僚阶层。

戴权是一种特殊官僚。本来,内监只是皇宫内的男仆,但是其中有些人往往由于善于逢迎,或服役努力,或其他原因,得到皇帝常识,逐步掌握了一部分权力。对戴权来说,捐官好像是很随便的一件事。在他身上,可以看出宦官擅权、败坏朝纲的某些初步的迹象。这个形象颇值得注意。

(待续)

作者信箱:Liwei9603@163.com

Lw20111028@gmail.com

评论列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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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08 16:03:03

差一点就放弃了,幸好遇见你们,真的很感谢你们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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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04 12:03:59

发了正能量的信息了 还是不回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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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7-21 15:07:21

可以帮助复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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