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八是李氏的生辰，只可惜家中无一人记得。李氏伴随着晨光农作，跟着月光入眠，日复一日重复着相同的工作。不只是她，整个稻谷村的女人都是这样。
她们抛头露面像男人一样劳作，却又遭到男人嫌弃，认为她们不知检点。
这天李氏忙完农活，已经月三三更，羊肠小道在月光下，忽明忽暗。李氏背着箩筐，扛起锄头开始往家走，心里盘算着明早为家人准备什么样的早饭。
“这位太太，你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寂静无声的深夜，垂垂老矣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显得极为突兀。
李氏下意识回头，却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坐在路边的大石边笑眯眯的看着她。
漫漫深夜，普通人看到这么一个老头，必然吓得丢了锄头就跑，但李氏看到这老头却觉得极为亲切。
“老人家缘何在此，漫漫深夜，为何不归家去？”李氏没有回答老者问题，反而主动攀谈。
“家在此山中，即在山下住。太太可要仔细，深夜一人独行，旁人叫，莫回头，莫回头。”老者说话颠三倒四，李氏正欲再说，忽的一阵风吹过，李氏一眯眼，老者哪里还有踪影。
这个时候李氏才觉得有些害怕，背着箩筐就往家里跑，阴风阵阵，独留那颗石头在寂静的深夜耸立。
李氏回到家中，相公和子女已睡，回想起今天的遭遇，只觉得宛如梦一场。心里即害怕又忐忑，辗转反侧之间却也昏睡过去。
意识回笼已经日上中天，李氏一看日头都升起来了，赶紧起床去地里劳作，却没想到家中空无一人，小女儿莲花也不在。
李氏此时焦急万分，莲花是万万不能抛头露面的。
李氏育有一儿一女，小女儿莲花今年不过将将十五岁岁。李氏一个人做两个人用，才让莲花宛如千金大小姐般养在家中，为的就是让莲花嫁到村外。
稻谷村的女人生来下贱，她们为男人孕育子嗣，下田种地劳作，却从来没得到男人的好脸色。原因是这些女人经常晃悠在别的男人面前，不知检点。
可稻谷村的女人，如果不出门劳作，一家子大大小小怕是连裹腹都难以做到，因为稻谷村的男人不做活，整天游手好闲，四处闲逛。
这样的风俗代代相传，稻谷村的女人天生觉得自己下贱，活该过这样的生活，但李氏不一样，李氏知道自己命运无法更改，她希望自己的小女儿能嫁到村外去。
小女儿莲花是自己苦苦哀求才保下的，为了不让莲花落了下乘，自从莲花三岁后，李氏就没让她出过门。
可如今自己只不过是睡过了头，莲花就不知踪影，李氏慌的鞋都穿反，拼了命的跑出去呼喊莲花。看到莲花的时候，她在村头，拿了一壶水给相公喝。
李氏脑子嗡的一声，心里暗叫完了！
村头的老秀才不怀好意的走上来，上下瞟了一眼李氏开口：“莲花娘，你家莲花张开了不少啊。”
李氏一听这话，只觉得头更昏沉：“我家莲花还是个孩子呢。”
李氏说完这句话，就拉着莲花往家里走，一路都不敢停歇，莲花在李氏怀里一句话不敢多说，到家里才哽咽着说：“娘亲，村里的伯伯特别好啊，他们不凶。”
李氏听到这话，一巴掌拍到莲花脑袋上：“不是叫你别出门吗，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不听话。”
莲花看着娘亲变脸，又害怕又委屈，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看到女儿哭，莲花也控制不住话，崩溃的大哭。
虽然李氏极力阻止，但该来的还是没有挡住，不过三天，老秀才就来提亲了。这个杀才年过四十，竟然要求娶八岁的莲花做媳妇。
老秀才早前就有三任妻子，只不过三个妻子都过世了，死因不明，但尸体的腌臜样，谁不知道是为什么。
李氏抱着莲花说什么也不同意这门亲事，但李氏的相公却觉得这是攀附贵人的好时机，老秀才可是十里八村唯一一个读书人，把莲花嫁给他，自己不就是秀才的老丈人吗？
至于莲花以后如何，全然不在李氏相公的考虑之中，一个丫头而已，白养了几年，够对得起她了。
媒人来定亲的时候，李氏拿着刀把他们赶到家门口，老秀才穿着发毛的儒衫，看起来不伦不类。一面被追，一面大喊：“不把莲花嫁给我，你儿子就别想进学？”
老秀才这句话有巨大的影响力，李氏家五岁的小儿子，已经到了进学的年纪。如果没有这件事，李氏是全然不敢幻想让自己的儿子去学堂读书，一个庄稼人到死或许都认不全自己的名字。
李氏高举的刀放下了，莲花从门缝里钻出来害怕的看着李氏。李氏看着自己的小女儿，心如刀割，她不是不知道女儿嫁过去会遇到什么事。
可小儿子进学这么大的诱惑，李氏也割舍不下。混乱之中，李氏疯了一样往外跑去，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跑到了村口的石头那。
李氏开始用头一下一下撞击石头，她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希望。血顺着李氏的头逐渐布满她的脸，但李氏表情麻木，丝仿佛没有痛感。
“太太不必如此，有话可对老夫直言”
那晚的老者出现在李氏面前，只不过这一次老者更为年轻，胡须变得有些青黑。
本应该害怕的李氏，不知道为什么对老者丝毫没有惧怕感。
她怕什么呢？她最小的女儿要嫁给一个虚伪恶人，自己却没办法阻止这场悲剧的发生，因为自己的儿子要上学，这是惠及全族的好事啊。
“我小女儿要嫁给那个老畜生，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啊。天道何公？天理何存？为什么女人生活在这世道，如此艰难？”李氏双目赤红，面露哀容，即使是老者也不免心中一惊。
“太太，不必忧神，我有法子可解。”老者抚了抚长长的胡须，笑眯眯的说。
李氏一听老者能解自己的燃眉之急，立刻抬起头目光炯炯的盯住他。
“老夫有一干孙女，可替你家小女嫁给那秀才。”老者说完，手一挥树下钻出一只灰毛小老鼠，一阵烟雾飘过，摇摇晃晃竟然变成了李氏小女儿莲花的模样。
李氏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这可不就是自己的小女儿莲花吗？那眉眼那神情，一颦一笑都让李氏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女儿。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老鼠变成了莲花，估计李氏打死也不会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到了此时，李氏才真的相信老者，她觉得老者肯定有法子帮自己的女儿脱困。别管她是妖精还是神仙，只要能帮自己的，就算要自己这条命李氏也在所不惜。
“老夫可让她代替你闺女走一遭，但老夫有一个要求，也不能说是要求，应该是说祈求，老夫希望事情解决之后，你能陪伴老夫一起修炼。”老者笑眯眯的看着李氏。
“什么意思？你要让我跟你一起修炼？”李氏此时脑袋混乱，甚至可以说有几分忐忑。
“实不相瞒，老夫曾受过太太的恩惠，那时老夫不过是柳树下的一块石头，偶的机缘开了灵窍，却苦于在树下无法得日月恩惠。时间一晃须臾百年，如果不是太太将老夫挪开，享日月恩惠，估计老夫现在依然是一块顽石罢了，根本无法修成人形。老夫欠太太一份恩情，此时碰巧太太有难，老夫才现身相助。”老者摸着胡子，说起这段缘分。
“既如此，为何又让我与你一同修炼？我是有夫君的人。”李氏此时一头雾水。
“太太不必忧心，老夫本是一块顽石，虽修成人形却心无波动。太太赠我机缘便是老夫的有缘人，老夫想与太太朝夕相伴，参透机缘。此外，若太太与老夫一同修炼，可得千年寿命，远离这凡尘俗世，自得逍遥。不知太太可否应允？只一点，老夫原体为石头，或许今后太太也要长居石内，不可挪步。”
老者将这是非利害讲的清楚，但李氏一时半刻也无法作出决定。
她朝老者磕了一个头，然后说：“如若我不应，先生是否不愿相助与我？”
“非也非也，老夫自会勉力相助。”
得了肯定的答案之后，李氏摇摇晃晃的离开，头上鲜血直流，但李氏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到了家之后，李氏直奔莲花床前，女儿睡得正熟，李氏不知不觉间竟然也睡过去了。
第二天李氏是被莲花推醒的，与其说是莲花，不如说说是那晚的在柳树下钻出来的小鼠。
小鼠眼神灵动，向李氏诡异的笑了一下，李氏立刻就知道她不是自己的女儿。遂上前抓住小鼠的手臂：“莲花呢？”
小鼠狡黠一笑：“太太不必担心，莲花被我干爹挪去一个仙境了。”
听小鼠如此一说，李氏才稍稍安心，忽而听到门外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出门一看，原是老秀才来迎亲。
昨天定亲，今日迎亲，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李氏头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但满脸血迹却未来得及清洗，相当吓人。李氏相公看到她如此狼狈出来，一巴掌扇过去：“你这泼妇，如此疯癫，滚回去，别误了秀才老爷的良辰美景。”
说完就表情讨好的朝着老秀才走去，老秀才满脸褶子，眼神浑浊，一双眼睛朝着莲花不停的扫。
此时莲花推开李氏，主动上前接过红盖头，坐上了花轿。老秀才没想到莲花如此配合，喜的连说三个好字，朝李氏相公鞠躬一下，就算拜别。
李氏看着花轿越来越远，只觉得宛如梦一场。李氏这一刻不知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所幸老秀才信守诺言，真的把李氏的儿子送进了学堂。
时间飞快，转眼已过去一年，莲花嫁给老秀才后过的相当妥当，整日红光满面，体态渐丰，而老秀才却形动骷髅，越发消瘦。
终于在二月初八这一晚，老秀才深夜饮酒回家，竟一头扎进村里的泔水桶，一命呜呼了，而莲花也成了寡妇。
李氏前去吊唁，莲花身着白衣，面上带泪，眼里却瞧不出一丝悲伤，只是趁着四下无人对李氏耳语：“别忘了干爹的祈求。”
说完眨巴眨巴眼，又投入到忘情的哭泣中了，李氏看着小鼠，只觉得她好像真成人了。只是李氏始终拿不定主意，毕竟她还有一个小儿子。
老秀才死了之后，莲花算是彻底摆脱了束缚，她竟然在村里开起了学堂，学堂无论男女，只要交了粮食就能学习，一时间引得村民议论纷纷。
刚开始大家都觉得莲花夸大其词，嫁给老秀才一年就能教书？可后来有村民半信半疑扛着一袋子红薯把自己的儿子交给了莲花，当晚儿子就念起了三字经，之乎者也的模样，把村民高兴的在村里跑了三圈。
至此村民才相信了莲花的本事，见了李氏也开始尊称起来，而莲花往后多年都卷缩在村里教孩子读书，竟也成了附近的美谈。
时光过得飞快，李氏的小儿子也到了成亲的年龄，新娘是同村的姑娘，是李氏看着长大的女孩，李氏十分满意。
却没想到意外来的这么快，新婚当夜新娘哭着跑出来，她满脸是血，鼻青脸肿，而喝醉酒的儿子从新房追出来，一脚踹在了新娘身上，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叫喊着。
李氏拦住儿子询问：“你这是做什么？”
儿子喝的满身酒味：“这小娼妇，我想打就打，还需要理由吗？”
李氏拉住儿子的手说：“可她是你的妻子啊。”
儿子撇过头看着李氏，不以为然的说：“那又怎样，我可是读过书认识字的人，她嫁给我本就是高攀，我打她怎么了，男人打女人天经地义。再说父亲不也经常这么打你妈？”
儿子双目赤红，似乎对这场殴打毫不在乎，而被殴打的新娘也蜷缩在一起，丝毫没有反抗的意识。
李氏看着儿子只觉得和自己相公面貌重叠，像是掉进了一个无底深渊，越来越深，越来越深。
说到李氏的相公，他在老秀才死之前就死了。相公因为有了秀才女婿，志得意满。某天喝醉了竟然冲撞了镇上的富户刘员外，刘员外直接用马车撞断了他一条腿，后因家中没有银钱治腿，就这么病死了。
晚上李氏失魂落寞的来到石头边，她跪坐在石头边虔诚的说：“带我走吧。”
此时一阵白烟飘过，石头变成了身穿青色布衣的翩翩公子，李氏看着他愣了。
“太太，我就是那时与你相约的人。”
“你怎如今这么年轻？”
公子微微一笑坦言：“皮相不过虚妄，我是老者如何，是公子又如何？百年过后，不过是一杯黄土。我自从与太太相见，心就动了，心动就代表不再是一块顽石，身体也能逐渐年轻了。”
公子上前牵住李氏的手，带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李氏的身躯由粗壮佝偻慢慢变得纤细窈窕，直到消失不见。
隐约听见声音传来。
“公子，我女儿去哪了？”
“去一个有光，有梦，人人平等的地方了。”
“公子，你以后叫我婉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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