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虎一样的孤独……(下)

情感导师 6789

 添加导师微信MurieL0304

获取更多爱情挽回攻略 婚姻修复技巧 恋爱脱单干货

11、孤独

你又一次入陷在深切的孤寂中。不光是没有情人,没有朋友,也没有希望和任何一件足以使你忘情于其中由此感觉心灵充实的什么事情。

其实,你原本有着一个极要好的朋友。不过,同样是因为社会生活与个人际遇方面的缘故,他早已远在天涯海角。你俩很少通信,因为你们两人都是懒于在信中抒情的人,特别是你。

你宁愿在心里怀念他。你觉得,这种由沉甸甸的失落感和飘浮渺茫的怀旧情绪混合而成的心境,对于你来说,委实是更够味儿。

孤独。虎一样的孤独……(下)

……常常有些关于你和他的无足轻重的小事,幽幽杳杳地泛上你的心头。……有一次,他曾平静地对你微笑说,也许你这人太严格、太认真、太苛求了,他与你相交甚久,竟然就从未听见你赞扬过谁。一次他还开玩笑般地说,你这种心性,在这世间,也确是少见,倘若有那么一天的话,他一定要好好地为你作个传儿……

其实你俩实在是心心相印。然而,你俩的性情,却又是迥然各异的。他温柔腼腆一如好女。就为了这个,一些居心叵测的人甚至还制造过流言,怀疑你俩是否同性恋。殊不知,你这人外貌虽倒不算「武辣」,但骨子里男气却是极正的。你向来便把同性恋看作是人类的头号耻辱,尤其是男同性恋,仅仅只是推想它,你都觉得丑恶不堪……

人步入成年后,要想结交一个真正的朋友,已属万难之事。以你的德性,且又局限于这样的生活圈子之内,说到结交朋友什么的,那自不待言,实在更是无望。

但是事情偏有这等奇特:你虽说无缘在实际生活圈子中找到一位凡事可以相托或者说聊慰寂寞的朋友,却于意想之外熟知了一个人,且是一经如此,你便还对其慊慊于心,暗暗地将他视作了知己。

一切都因你偶然拾到的一本日记引起。那日记本上既无姓名又无地址,也说不清它为什么会失落在荒山上。但它确确实实包含着一颗为你所敬慕、至少也是让你深感兴趣的灵魂。通过它,你活灵活现地见识了一个人,以及种种与他、与你、与我们这一代人都有着紧密关联的事。

他的身世和生活经历都实在是与你太相象了,以致这日记中所记载的许许多多的事,简直就象是你亲自体验过似的。尤为难得的是,你俩对世事人生的看法,从大的方面看,竟是那般的一致!只是,说实在话,兴许他这人略比你显得单纯一些。再则,据推测,他,似乎应是一位才华洋溢但却默默无闻的年轻画家。

你的整个心灵都被这本日记深深地震撼。尽管你亦为自己在未经人家许可的情况下见到了人家的隐私这点感觉不安,也为自己无法交还它、尤其是无法结识它的主人而深感遗憾,但你却为自己有幸见识这样一件东西这事本身,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过的莫名的冲动。这种冲动的所指,一时你也闹不明白。

既然自身一切有关「前程」的路子都给堵死了,你反倒抛开了功利主义的念头。你开始郑重地考虑,今生今世,你这人,究竟该是投身于哪项事业,才是最合适的。

你作过好几种设想。但对于它们,你不是感觉合不了胃口,便是感觉自己的知识与之对不上路,甚至于简直觉得,果真象那样,才真是一种不够明智的选择。

──当你猛可想到一点,于是仿佛遭遇电击,不觉全身上下,里里外外,一时都且麻且烫了起来。你觉得那个最佳的结合点被你找到了,由此你似乎已洞悉了自己的未来……

几天几夜,你都在一种迸发着理性之光的焦灼和迷狂状态中度过。然后又经过了好几天冷静深沉的思索。最后,你以你特有的那种并不特别显得激昂慷慨、但却于平稳之中颇见侃切力度的口吻,象面对他人似地说:

「我一定要写出一部规模宏大的、展现时代风貌并反映一代青年心路历程的作品来!」

近年来国内兴起的伤痕文学热,你早已注意到了。对于那些文学作品,你承认它们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社会价值,但从总体上说,却对它们并不满意。你觉得,它们普遍还只停留在讲述故事这个阶段,且不说文采了,就是在许多必须面对的社会人生重大问题上,也都总是羞羞答答、躲躲闪闪,不仅态度暧昧,连思想方法本身,从本质上看,亦未跳出文革后期的框架。由此你心想:你要写,首先就得要有古代史官那种秉笔直书、了无顾忌的精神;其次,应是以写出特定社会历史环境造就的特定人物心性这点为己任;再则,你所写的东西,必须是排开了实用主义目的而追求文学本味的。

「它应当是一部史诗,一部当代中国平民生活的史诗。」想到这些,你感到了这担子的份量。于是你细细地掂量起自己来,从身世、阅历、禀赋、毅力、思想水准和文化素养等各个方面逐一地掂量。有时,你也在短短的时间内突然感到胆怯,尤其是当你想到一旦事情铺开之后那工作量该有多大的时候。然而这种怯懦之感最终却总是被一种更为强悍有力的东西所取代。那种强悍有力的东西,也许正是华夏读书人传统的使命感与「初生牛犊精神」的混合物。你暗想,我们国家,在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之后,文学领域内,所需要的,肯定应该是能够引起多方面深刻反思并能够预示其合理未来的大型作品。而能够为这样的事业献身,不正好了却了你那多年来虽则朦胧但却强烈的愿望么?

主意既定,你正式着手做起相关的准备工作来。除了清点、购买和借阅大量书籍,你也开始考虑着未来作品的基本构架。

孤独对于写作构思来说绝对是理想的。不久,一道完整的线索在你头脑中形成了。你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你那未来作品中的人物,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当然,说实在的,前次你所捡到的那个日记本,在这儿真帮上了你一个大忙。因为,以其中所记载的资料,一个对人生稍有几分洞察力的人,并不会花费特别的力气,便可以从中编理出一个完整且又不乏教益的生动故事来……

对于作品将采取的形式,你很费上了一下脑筋。你没有选择国外那种比较时髦风行的现代主义创作方法,倒仍是愿走一条相当平实的路子。你象这样,并非在这个问题上你还审慎守旧,而是因为你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和你所想要表达的内容保持高度的一致。

「眼下,我们需要的,主要还该是真正的现实主义!」你自语说。

你把作品划分成三部。第一部主要表现在那种一切都显得扭曲和荒谬的年代,极左政治和半疯狂社会对一个普通的小知识分子家庭有形和无形的巨大压力,同时着重表现这家庭中的一个子弟,作品的主人公,对真理、事业的个性化追求及其对命运的抗争,随之也着力刻画一批同代人的不同脸像,借以展示这一时期的整个社会风情。本部思想内容的择重点,放在个人在政治社会中的身心搏动连同其自我发展这个层面之上。

第二部所表现的主要是,在文明社会时代,反倒要去为最原始的「生存」而奋斗,这样一种触目惊心的人生现实。在这一部中,主人公经受了种种常态下难以设想的磨难,最后在身心两个方面都经历了一种至为艰难的蜕变过程,终于勇敢顽强且又超脱达观地挺了过来。从主人公的思想认识水平发展来看,本部中,他已接触到了「存在与选择」这一人生命题,并时常都有意识地对人间的一些「久有定论」的价值观念表示怀疑了。

第三部主要通过主人公所经历的一场反常而又炽烈的爱情,立体、复杂地展示了徘徊于传统和现代交叉路口上的人性苦难,从而对本民族的伦理道德和固有文化观念进行多方面的剖析反思。在此,主人公无论如何也都未能冲破那厚重的历史积淀层,或者说,他想要全面地战胜自身,但却终遭重创,仍然只能在一定范围和程度对生命的内外两部份进行驾驭。在对夸父式的失败的体验过程中,于是他对宇宙人生的认识,又进了一步……由此,也就完成了你对你所理解的现代人格的精心塑造。

另外你也初步合计了一下:你的这部以一个普通家庭二十余年的悲欢离合故事为基本背景、着重表现一个当代青年人生遭遇和心路历程的作品,其规模,大约应是在一百万字以上。

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后,你便正式动笔了。你还有个打算:在写作的过程中,时常都要研读一下《安娜·卡列尼娜》、《静静的顿河》、《约翰·克利斯朵夫》和《红与黑》这一类作品。你打算进一步精读这类早已熟知的世界文学名著,当然为的是接受一下它们的影响。不过,你心想,这种影响,最好应是一种类似「负面」的,──尽管当时你并不知道有着「负影响」这么一个词儿。

写作这活儿,干过它的人,不用说也深知它是怎么一回事;而对于没有真正干过它的人而言,这儿对它的甘苦形容得再多,也没有什么意义……

反正,从此以后,你白天继续作为一个为巴阳区头面人物服务、却永远无法与之合群的厨子,埋头苦干于锅台之上,晚上,则守着那盏孤孤伶伶的小日光灯,梦游似地徉徜于你所幻想出的那些人和事之间,也不知经历了几多大悲大喜。而且,在此状态下,你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孤独还是不孤独……

12、雄性的弱点……诱惑……

因为你作品中的主人公是一位天资纵横、博通中西画艺的青年画手,所以,在写他的时候,你势必要涉及到好些所谓专业性的问题。

你小时也曾在父母的诱导下学过绘画。不过,当时你一则是对此兴趣不专,二来因年龄和学识关系,对画道也缺乏较深的认识,所以画上两三年的时间,也就没有再持续下去。

然而眼下不同了。为了让你的主人公真正活现于你的作品,你有意识地要使自己在一定程度上变作他。为此,你一方面广泛深入地研究了中西绘画理论和绘画史,另一方面,在白天的空闲时间里(单身汉发心要挤时间,总是有潜力可挖的),你也就一本正经地玩起了这丹青之道来。

没想到这回你操起画笔来,其长进之迅猛,使你自己都感觉吃惊。有时,独自静观着你那一幅幅日新月异的画作,你甚至忍不住象这样想:「难道说『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句俗话,还真要应验在我的身上?」

这相想着,你性格中自大的那一面不禁又冒出来了。一次,你凝视着墙壁上的画儿,暗暗发誓说:「在绘画方面,我也要有这样的目标──三十岁时初见成效;三十五岁时,与一切和我同时代的大师并驾齐驱;四旬之内前无古人;五十至六十岁之间,力争搞出一批足以雄视百代的作品;六十岁以后,就重返平淡天真,借此修身养性,以颐天年吧……」

当你静下心来,你也觉得,这样的野心,也实在是太大太野了。你有些犹豫,不知象这样的目标,究竟是该用于你自己,还是该用在你的那位主人公身上。然而最后你还是把它留给你自己了。你暗想:「这同在人前自我吹嘘毕竟是两码事。一个人,若不朝着最高目标奋斗,又有什么意思?」

在这一点上,也许你是错了。你没有意识到,知其不可为而强为之,固然能够满足你这样的心灵的需要,但同时,它也正是使你这整个人有可能永远陷于不幸的根源……

不过,你还是严格地把住了时间的分配这个度。你决不愿影响了你的大事。你决意只把画作为你的一项副业,一种调剂。

然而这两者事实上却又委实是相得益彰。写作开拓了你的画境,而画境反过来又推助了你的文思。于是你自在优游于这二者之间,虽则劳累,却也其乐融融。

要说你除了陶醉于文章绘事这等雅道中,于世俗尘念均已丝毫无干,那也是笑话。虽说你久已有种模糊的意念,要以此生在这日渐平庸的时代重竖起一面英雄主义的大旗,但是,你也总是要食人间烟火的。一个最浑噩、最窝囊的人所有的那七情六欲, 你同样也有,而且,假若它们是同一个人的创造精力成正比的话,那它们兴许比那班人的,还要来得更加强烈和难以遏制。

好长一段时间,你都觉得,你的情欲,随着她的死,已经泯灭了。可是,当眼下在写作中不可避免地又遇上这桩事儿的时候,你才发现,那并不是这么一回事,至少,事情也远没有这样简单。

其实,就是在此之前,你都未能摆脱那种纯粹肉欲的骚扰。灵与肉在这儿确是两相分离的。情爱虽已死灭,官能却依然健全。与雌性相比,也许雄性在这个问题上要懦弱得多。这是一种先天的弱点。地不耕抛荒易,箭上弦则不发难。……有时,毋庸讳言,你甚至也都只好又重新犯起了少年男儿的那种荒唐罪过,尽管每逢那样的时刻,你的心情都总是显得格外的绝望和冷酷。

仿佛鬼使神差,你为你的主人公安排了两次纯洁的恋爱。还在写到第一次时,他的初恋,便于不知不觉中,唤醒了你长眠的春心。这很象是从冻土中苏生的嫩芽,弱小而不起眼,但却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强大生命力。

你刚感觉到它的存在的时候,颇有些看轻自己。你觉得同鸿雁一类用情专一的动物相比,在这个方面,人竟不如禽兽。不过,在这儿,一切理念的东西都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你胸中还有着只能是施予以实在对象的柔情,而且也需要有人将这同样实在的柔情施之于你,──事情原本便是这样简单。

真的,恐怕也是人们自己把事情弄得过于复杂了。细想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忠诚,到底有无必要,定要将它保持那个人本身都已经不存在于这世间之后?况且,就算是他又真心喜欢上了另外的人,这对于从前那个人,到底又算是有何妨碍?……

你渐渐想到了这些。可是你并没有彻底改变你久已形成的观念。而况深沉爱情的力量,也确是极端强大的。你不敢断定,你究竟还能不能爱上别人;但你却敢断定,你即使爱,也都爱不到原先那么真挚,同时也爱不到那么理直气壮。

这段时间,张瑞虹常到你这儿来,说是她很喜欢看人家画画。她便是已经退居二线的张书记的独养女儿,从县高中毕业后,待业在家,已将及一年。一个十八九岁的乡镇少女所能具备的魅力,这张瑞虹差不多都全有。在这个方面,她多半是从她那位曾在部队文工团待过好些年的妈妈那儿继承了许多东西:热情,甜美,大方,温婉,并且颇善理解人意。而长得又堪称动人──白净高挑,隆胸丰臀,水柳一般柔嫩的腰肢,瓷盘儿也似的脸庞上,一对大眼,永远都象是含着喜气。总而言之,如果她只是生长在这儿的普通人家,便还仅仅可归入「小家碧玉」这个范畴,但既然偏偏又托生在了这样的家庭,那当然也就算是这巴阳镇上的一只白天鹅,或者说是一位小公主了。

她来的时候,你都总是正在画画。每次来,她都坐在你身后,双手托住腮巴,肘子支撑在大腿上,一言不发地眨眼观看着你画画。不过,每当你放下笔,或者只是暂时停住一下手的时候,她都总要很得体地赶紧同你说上几句话。她从不用那种明显的、很容易让人认为是世故的或浅薄的褒扬话来赞美你的作品,而只是带着一点沉思般的浅笑,用一种天真且又隐含感动的话语,说这些画都给了她些什么样的感受。她的感受自然说不上有多深刻,不过,通过好多次她所说的话来看,她对画境的总的理解,还算是八九不离十。你发觉了这点,听起她的话来,不觉便认真了好些。

有一次她说,从前,她曾经跟着附近那家「三线建设单位」的一个工程师学过水彩画,但遗憾的是,不久那个工程师便调到别处去了。

「你教我,好吗?」说着,她突然话题一转。

当时你还主要是从时间问题上在看待这件事。你不愿自己原本有限的工作时间又被分割去一些,因此,你当即便明确地回绝了她。

「不行。我自己都还正在学哩。再说呢,我这人生就也对当老师没兴趣。」

她好象有点失望。但她并没有表露出女孩子们在这类情况下常有的小心眼儿。由此,你不由也就更看重她了一些。

过了好些天,她见你画完一幅画后,时间还早,于是似乎经过了片刻的迟疑,象这样说:

「……我给你当模特儿,给我画张像,好吗?」

这样的要求当然不能拒绝。你答应了她。不过,同样鉴于时间关系,这只能是一幅素描头像。

你观察她的时候,发觉她注视着你的目光,显得是那般的温柔多情,甚而至于,其中简直便有着许许多多的明白无误的话语。平常,她就从来都没敢用这样的眼光象这样紧盯住你,──当然,那也许是因为没有这样正当的理由。

或许同样是由于这类似原因,你也无畏地回击着她的目光。不过,说实在话,这时你的心倒还真跳得有些厉害。

其实,还在那边学校的时候,你偶尔到镇上来,就早已见到过她。当时你便为她这种出众的俊美感到惊讶,并且无论如何也猜想不出,她究竟是这地方的一个什么样的人。

然而她却就这样闯入了你的生活,而且还成了眼下你在这整个世间相对来说最接近的一个人。难道说,这其中又有着什么非人力所能参透的玄理或者「缘法」?一时,你望着她那对漂亮的、且越看还越觉有内容的眼睛,不禁转动了一下这种神秘主义的念头。令人奇怪的是,这种有点儿「意马心猿」的气氛,不但没有影响到你的手,反倒使你笔下的这张画儿,变得十分出色。

她拿着这画儿,快活得什么似的。与此同时,她投向你的目光,也显得格外的撩人了。

「都说,你还很喜欢读书?」她问,分明是在找着话题。

「唔。」你说。

「晚上,你都是在画,还是在读?」

「……」

「我见你这儿,每天很晚了,灯都还亮着。有两次,我有事,十二点过了,但都还看见你这窗口雪亮!」

你不由有些警觉,因为你决不愿有人知道你在写作的事。于是你嘿地笑道:

「那也许是碰巧我忘了关灯。我这人,『马大哈』得很。」

「还真在注意我!」你暗想。

「不,我觉得你这人很……很深,深不可测。」她挺认真地说。

「那你……就是『浅不容泛』喽?」你用玩笑的口吻回答。

也许是一时未闹清「浅不容泛」这话的意思,她讪讪地笑了笑,便又象这样说:

「嗯,──你喜不喜欢读小说?」

你点了点头。

她犹豫了一会,又问:

「《三家巷》,读过吗?」

她说这书,还在文革前上小学时,你就读过了。那里面有关「画像」的那一段描写,还给你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

此刻,你敏感地觉察到了她特地提起这本书的用意,不由暗笑着想:「这小鬼头儿,还真有点罗漫蒂克的学生味道!」

不过话虽如此,你却顿时感觉紧张了起来。你明白这件事可不是说着好玩的。从理智上说,你知道同她这种社会背景的人谈这事不好;而从那另一方面来说,你又觉得,如若要对这样一个纯情少女抱着一种逢场作戏的态度,那也实在是一大罪过。

于是你感觉得这话不好回答。这不为别的,只因为还怕引出了她什么别的话来。

她显然也不便再追问你。因而她朝着手里的画像呶了呶嘴,换了句话:

「这像,把我画得好美!──这是我最珍爱的东西了。」

你不愿迎战,所以虚晃上了一枪:

「当然,画得还算顺手。」

「……只是这样吗?」她垂下眼皮,象是有点儿幽怨地说。

尔后,她仍旧时常上你这儿来。看来人类在这种事情上,都有着一种锲而不舍的精神。她依然没有失却分寸,只象是在耐心地等待着什么。你不忍让她陷得更深,因此微微地向她示意说,你的人生经历与她的相去实在太远,所以说,你俩能够象眼下这样友好相处,都已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父母的问题,说到底,至今都还只是不了了之。」在一个比较恰当的时机,你象这样说。

但她却松心地笑了起来。

「现在,谁还在乎这些事呀!」她说,美丽脸庞上的笑意,显得格外灿烂。

这话使你微微感觉不快,因为你当即就想到了它的另一面。

她对你越发亲昵了。学生味的乡镇少女,在这种场合,自有一种难以形诸笔墨的风致。简而言之,在你面前,她亲热,却又决未失却规范;偶有一点撒娇之意,也总是很快便收敛于固有的庄重之中;即便是有时满腔春意浓烈,但也决不至于在举止上流于粗野……

这是一个正处在危险期的受过文明教育的本色姑娘,对异性朦胧的渴求与热切的期待。她待你自然是一腔纯情;然而,也许她压根儿就意识不到,她的这份感情,是否与人生那实在的义务,真正挂上了钩。

你感觉到了这一点。你也相信,只要你对她有点明确的表示,她必定就会毫不犹豫地投向你的怀抱。

然而你却始终都未作任何表示。这,或许仅仅只因你要年长一些。

不过,象这样,对于你来说,也并不是那样的轻松。她时常象一片轻盈的云朵似地停留在你身边,你总是有着一种飘浮不定的腾空之感。有时候,她定定地望着你,笑眼中的神情,一似青空般的高深莫测,而且那两片性感的红唇,直如朝晖映照下的山茶一样的滋润和鲜艳……每逢这样的时刻,你便有着一种狂热的想要吮吸她的感觉。还有那轻轻飏飏的身姿步态,那娇嫩莹洁的白净肌肤,那纤若柔桑的四肢,那……一句话,这整个便是一块辐射着青春辉光的灼热火炭,以其独有的魅惑力量,残酷地炙烤着你。

事后你已回忆不起,当时究竟是靠着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才使你没有被那团炽热的烈焰给彻底吞没。

凡事都总有个了结。一个小小的缘故,便使得这种祸福难卜的局面完全改观了。秋天,区农技站分来了一名二十三岁的大专毕业生。不多日子,竟看见张瑞虹时常都同他待在了一起。──人们传说,这是闲暇下来的张书记,亲自出面,为女儿办的一件好事情。

不管这事是真是假,反正,她本人是很快便疏远你了。而且,到过春节的时候,有人还真就给你发来了一小袋喜糖。

这时你心中所感到的当然不会单是庆幸。不过,客观地说,也无所谓难过或遗憾。默想了好一阵,你干脆嚼食起那喜糖来。

「她或许正象这甜甜的糖,由谁吃她,都并不是太要紧的事,关键是得有人爱吃。」你先是象这样暗想。但你又觉得这未免还是颇有些欠公正,因而又改口对自己说:

「她亲近我,仅仅只能满足她作为一个青春少女自身天性这一个方面的需要;而她找上她这丈夫,则就算是把一个人的方方面面,都很好地谐调起来了。唔,这样的结局,应当说是合情理的,也是完满的。」

……

13、一封信,─命定。

你又重新一头扎进了你的那些事务中,过得忙碌、充实、快慰,且是很有点儿迷糊和超脱。

也不记得岁月几何。这天,你下班归来,忽然发现门缝下面有着一封信。

除了你的那位远在天涯的友人逢年过节偶尔给你来封信,早就没有人还会给你写信来。况且这封字迹小巧工整的信,居然是从你的故乡寄来的。因此,你吃惊了。

你连忙拆开信封,首先就看了一下写信的人是谁。──没想到写这信的人,居然是从前曾经与你同过事的石琴!

于是你困惑而又急促地读起信来。

「你一定没料到会收到这样一封信吧?或者,你根本就已经忘掉我这个人了。」在信的开头,石琴先象这样说。

你嘴角上掠过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你继续往下读。

接着,依照常情,石琴谈了一通她眼下的情况。她说,回城后,她还是去念了两年技校,从今年开始,她已经在一家工厂里当上了一名质量检验员。那厂的环境、规模、效益和发展前途都还算不错,看来今生她也就算是要在那儿度过了……说着,她渐渐地提起了当初在巴阳中学的事情。泛泛地询问了一下你俩共同的熟人之后,她以一种不无感慨的口气说:

「想当初,我看那儿,是左看也看不顺眼,右看也看不顺眼。可是,照现在看来,哪儿都没那么如意。要紧的还是得保持自己心灵的平静,满足自己精神的追求。」

「现在,大城市里的青年,普遍都空虚得很,」她又说。「人与人之间,简直冷漠得可怕。有些人滑得更远了。他们只信奉『存在主义』,别的一概都听不进去。所以,有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就要回想起你来,并把你同他们作一个对比。」于是她列举出了好几条她认为你不同于常人的地方。得出「同你接触,能够增强自信心」这样一个结论之后,她接着说道:「说实话,虽然我们的接触不是太多,但你还是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知道你吃过许多苦。记不清这话是谁说过的了:苦难不是使人堕落或变得邪恶,就是使人变得更加善良。我觉得,你是善良的……」

「我偶尔从一个从那边调回来的人那儿听说了你现在的情况,」她接着说下去。「这儿,我想托你办件小事。古源那边不是出天麻么?──我有一个亲戚,急需买点这种药。如果你乐意帮这个忙,跟着,我就把钱给你寄来……」

在这信的结尾处,她还挺达观地说上了这么几句:

「生活虽然枯燥些,但我还是过得很愉快。至今我都还是一位『自由战士』,独往独来,无牵无挂。对这些事,我也是看得很开的。如果不值得去为谁改变这现状的话,那么,就让日子长期都象这样过下去吧!」

……

你既然在写小说,那当然这信的言外之意和个中的那点儿小把戏,就绝对瞒不过你。于是你不由得慎重地考虑起这件事来。

你先分析了一下石琴所说的情况。你觉得,这个大前提,一般说来是不会错的,那就是:她在自己眼下的生活圈子中找不到一个中意的人,因此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炮制」出了这样一封信来。

进而你权衡着这件事本身的利弊。今年,你就要满三十岁了。似乎不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你确实都是需要有个妻室。而且,情况也是明摆在那儿的:如果说你能在故乡安家,那么,就算是你的情况不发生大的改变,依照国家政策,你最终「挣扎还乡」,也就不再是不可能的事。一经想到这点,你咬了咬牙,准备就象那样给她回信。

可是,石琴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你的意中人,充其量,你们之间,也就只有着那么一种还算是友好的关系,这些,你毕竟看得相当清楚。因此,这事也不由得你不犹豫。

即使身处逆境,也盼望着自己人生各个方面的完满,这恐怕也是你这样的心性的一大特色。再说,正因为深知这一重关系的份量,所以你更是不敢轻易处理这件事情。

「迈出这步,事情便算是成定局啦,」你暗忖道。「万一今后还有那么点……也就不可能再改变这既成的事实。──当然,说来也非是真的不可能,但我自己却不愿意。」

你不由得也对「万一」这个人人都对其存有厚望的字眼揣测了起来。这自然不会有什么结果。

于是又面临选择了。你看出,这儿好象正有着一个「二律背反」。

「是脚踏实地地不放过一个还说得过去的机会,还是着眼于那谁也不可知的未来?」你反复象这样问自己。

也许,象这样一个问题,对于别的人来说,原本就是不存在的。或者说就算是存在,也都并非有多难解决。然而你不同了。在这样的天平前,面对那无形却又极有份量的法码,你才真正意识到,对于未来,你竟然还存有多大的希望……

你考虑再三,终难决定其取舍。但是你心下清楚,这个问题,你迟早都总是要面对和解决的,而且永远都不可能轻率地去解决。

最后,「务实」和「希望」竟越发难分轻重了。

两难之中,你居然想到了抓阄儿。看来这也是你当几年农民所学到的极其「国粹」的一种方法吧……

「既然我的未来,说到底也并不只是取决于我自身,在相当程度上都还得看看各种『偶然』条件,──那么,在这儿,我也干脆就把它交托给这『偶然』吧!」你一本正经地自语说,虽说心下暗自觉得颇有点儿可哀和可笑。

「我并不是没有认真考虑。或许,这正是因为考虑得过于认真了。」你又象这样加上两句。

你写下了「可」和「罢」这样两张小字条,然后将它们揉成团。

你首先就拈着了那个「罢」字。

你怔了一下。「不过,似乎应当是『三打二胜』。」你心想。

接连都拈着了两个「可」。

你的心紧跳了起来。「『五打三胜』,──三次为定!」你暗叫道。

接下去,拈着的还是两个「可」字。

于是你长叹了一声。

当你感觉自己已铁了心之后,你提起笔来,准备回信。──突然,这样一个念头出现在你的脑海中:「她的这一行为,在眼下显然是反常的。这,到底是她这人见识超群,还是……?」

你那根深蒂固的不愿轻信于人的习惯,迫使你对她作了种种推想。不过,最终你还是咬了咬牙:

「既然我的一切都已随……逝去了,那么,这里我又何必过于多事?」

其实,事情原本就并没有你揣想的那么严重。或许这也怪你离乡日久,因而完全不知道眼下大城市中青年男女比例失调这样一个最简单却又最实际的现实……

你写信了,写得还算得体,不冷不热地表达了愿意同她建立和发展关系的意思。

她的回信远较你热烈。

你有些不安,因为你发觉,她待你还真象是出自一片至诚。

不过,你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反正看了她信中那些热情洋溢的话,你并没有被打动,甚至不仅如此,好象还有着那么一点难以言喻的感觉。

你考虑着是否该将你的往事告诉她。

「如果说她忍受不了,那干脆还是就此止步的好!」你心想。

于是你写了。当然,对一位姑娘说这样的事,你也只能是点到为止。

她的回信拖上了好些天。信中有着这样的话:「……我真不敢相信。……我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但是,经过了好多天的考虑,我反倒更加坚定了决心。因为你是诚实的……」

你的心受到了震动。你觉得,对待这事,你应该更认真一些。

此后,在可能的范围内(也就是说,在你自觉看得过去的情况下),你都尽量把给她的信写得更接近寻常人们所谓的「情书」一些,而且,你也让自己逐渐习惯于将她真正看成是同你最亲近的人。──看来石琴确是一个情感丰富热切的女子,于是很快地,她对你的感情,就达到了一个高潮。

当你第一次在信尾写下「吻你」这个字眼的时候,她几乎不胜其情了。她在回信中写下了长长的火一般炽烈的话;然后,她又说:

「亲爱的,我好早就为你感到痛惜!真的,这人世的不公,仿佛都集中到你头上来了。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意识到:一定要把你调回来,这实在是我平生的第一重任。……尽管为我们的事,我得承受很大的压力,但是,我甘愿为你牺牲,并且甘愿做你的奴隶!」

说实在话,看了这些话,你的心情颇有点儿复杂。你暗暗地想了许多。不过,最后你还是愿意从最好的方面来看待这一切。

这样发展下去的直接的结果,便是你和她正式的结婚。

因为你俩的婚姻远非她父母所理想,而且为这事,她还同他们发生过严重的顶撞,所以,结婚采取了旅行的方式。

当然不可能走多远。几乎只为离她家远点而已。

你再次经历了这样的事:刚同一个女人亲近,立刻便将把相互间的关系发展至极端。

这天晚上,在巴东地区一个简陋而又冷落的小旅店里,你俩相对于一盏昏浊的电灯之下。

无言。你似乎稍稍感觉得有那么一点儿别扭。不过,你不愿象这样想,宁愿信其自然。

她酥软地倒向你,一任你那略显机械的抚爱。

──她毕竟不存在于此。

于是一切当真都渐渐趋于自然了。

然而她怕。那确是真怕。不仅如此,她还捂着脸,讷讷地说出了一个你无论如何也都料想不到的字眼:

「丑。……」

至此,你反倒感觉女人真的是太难解了。

……后来她显得合情理了些。她娇喘地紧缠住你,闭着眼睛,贴向你的耳朵,极小声地对你说:

「我早想告诉你……其实你不该把那件事告诉我!」

你不吱声。她又说:

「我知道你是诚实。但是象这样,总要影响到我对你的感情的纯洁。真的,不知道它,实际上也就算了……当然,现在知道了它,我也觉得没有多大关系。我要的就是现在的这个你。」

你感觉这话好象有些矛盾。而且,你弄不清,她象这样对待你的往事,这究竟是因为她的心性明达高尚,还是因为女性在这一类问题上,妒意或占有欲原本就要比男性弱……

不管怎样吧,你还是从中切实地感觉到了她对你的诚意。于是你第一次郑重地扪心自问:你到底对不对得起她?

「你告诉我,什么也不要顾忌,」她突然扳住你的脸,紧盯着你的眼睛,又说。「你说,她,到底是在哪些方面,要比我强?」

你无法回答,确确实实无法回答。你既不愿意说假话,又深深地懂得,人性在这样的地方,任随怎样说,也是不可能平平静静地就接受真话的。

「也许,不把那件事告诉她,真的还要好得多?」你不禁暗想。你想叹气,却马上意识到这更是不行。

于是你加倍地意识到了处境的尴尬。

好在她还算敦厚。她没有一定要你回答,却将头埋向你的怀里,显得有点沉重、也有点固执地说:

「我知道我不如她。特别是……我没有她的丽质。但是,有一天,我一定要让你感觉得,总的来说,还是我更好!」你有些惊心,并下意识地紧搂住了她。但接着你便走了点神。你暗暗玩味起「人」这个看似最简单的字眼来了……

「我还要以我的努力,让你真正忘掉她!」她说得兴奋了些。不过,你全然没有听见这句话。

14、又一封信,似天外来……

象当代中国众多的分居夫妇,一旦那短暂的相聚结束,双方各自都又复归于自身这惯常的生活轨道。

你回巴阳镇来了。你的生活中,除了按期给她写信这事是自从同她重新「建交」以来便新增加的外,别的一切,依然与从前别无二致。

你俩婚后的信件往来,刚开始是很稀疏的,因为你告诉了她你忙碌的程度,而她对此也表示理解。后来,你发现她写来的信每次都很长,就象是在充分利用这个机会似的。你旋即意识到这对于一个新嫁娘来说未免有点残酷,于是便主动提议,以后,你们互相写信的时间,都固定在接到对方来信后的那个周末。她自然高兴地同意了。

老实说,你起初给她写信,似乎老有一种要说的话不多的感觉。而且当时你也并没有特别看重她的来信。不过,人间的这类感觉确是很微妙的;渐渐地,情况开始起变化了。──假若过了应该收到她的信的时间而却没收到这信,你便要失望、怅惘乃至烦躁焦急……

她觉察到了这点,因此待你更加热烈。当然,这还是只能表现在回信之上。

「我的心,」她在信中说。「只要你心中真有了我,我就心满意足了。但我这却要批评你:不要为收信迟了几天,就影响到了你的整个精神。你们那儿的邮政情况,你还不了解么?我,可是早领教够啦。从前,我家里给我来封信,搞不好,就要在路上搁上个十天半月!」

这也许倒是实情。你接受了她的「批评」。不过,这毕竟也不能说是到时候收不到她的信,你心里就真正能够坦然宁静……

这天你又收到了一封信。然而这封信对于你来说,却象是来自天外般的不可思议。

收信人的姓名和地址都确是你的。但是在寄信人的地址那一栏里,却赫然印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兰州军区XX军分区」这样一排大红字。

你猜想不出,你同这兰州军区的一个军分区,还会有什么样的瓜葛。于是你满腹狐疑地拆开了这信。

你看到了以下的内容:

XX吾侄:

我对你来说当然是陌生的。但是对于我来说,你就象我的亲侄。

或许你曾经听你的父母说起过我,而且多半还是以轻蔑和鄙视的口吻说起过我。不错,照现在看来,我是该受到那样的轻蔑和鄙视的。因为我远在二三十年以前,就已经打听到了你家的情况,但,我却一直都没有向你们伸出援救的手来……

这儿我也不愿再推什么客观了。既然现在我们国家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我又还有着这么点力量,那么,在这儿,我请你允许我为你尽上一点儿心意。──你不管有什么想法,都尽可告诉我,只要是做得到的,为叔的都将尽力而为。

我有三子一女。算来他们都应是你的弟弟和妹妹。眼下他们各个方面都解决得还算完满,但唯其如此,想到你,我心里越发不安。为这事,我老伴也敦促过我好几次,要我来寻找你了。经过多方的打听,我们知道了你的地址,并也了解到你这些年来的情况。因此,我当即给你写下了这封信。

我大哥(你父亲)的遭遇,实在令人痛心。尤其是,仅仅只是因为不承认自己本性就是反党反人民,他们夫妻竟双双被迫害至死,这更是叫人哀惋之至。固然,个中的是非曲直和机遇上的阴差阳错,说来都太复杂。不过好在现在我们的党和国家都不再纠缠历史的旧帐了。过去的,就拭泪将它掩埋吧,要紧的是得齐心协力,一同促进我们国家、民族和人民的新生。

你母亲是一位可敬的女性。遗憾的是,我这当小叔的,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位好嫂子。

暂时就写到这儿吧。望你赶快同我建立联系。

落款中姓氏的第一个字母是L。你明白了一切。

这事在你心中掀起了极大的波澜。你懂得信中所说的「我又还有着这么点力量」和「为你尽上一点儿心意」这类话,有着多重的份量。

「只要我一把我的什么『想法』告诉他,我相信,我在这人世间的命运,还有她的命运,以及她父母对我们这婚姻的看法,一切都将彻底地改观了。」你暗想。

说实在话,生活中的苦头,你也早已吃得不耐烦了。而平时你之所以没有明显地感觉到这种不耐烦,只不过是因为你明白,即使如此,那也只会是有害无益。

因此,眼下这事,不能不说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但你从一开始就隐然觉得,如若你真的要去接受这位L老叔的「心意」,那好象是有一点不妥。不过,一时你也没有去细想,这种不妥,究竟是不妥在什么地方。

眼下你陷入了沉思,继而还陷入了激烈的思想争斗。这个过程持续上了好几天。要把这整个过程都一一地描述出来,既不可能,似乎也没有那个必要。反正,其结果还是你之为你的那点精神占据了上风。

「我不怀疑他的诚意,也能够理解他当时的处境,」你自语说。「问题在于,来信这事,毕竟是发生在一切都已不同于以往的今天,而不是我们真正急需他搭救的当时,这当然就已经亵渎了友情那神圣的含义。再说,我父亲是我父亲,我是我;我同这位大权在握的L老叔毫无干系。『托祖上荫庇』原本为我所不齿。况且,想要凭借这样一种间接的关系,接受人家的恩惠,求得一点苟安,这算是什么行径了?哼,倘若真要那样,那确是自轻自贱,将自己的人格看得一文不值。」

「既然整个现实遭遇已造成了眼下的这个我,」你又侃切地接着说,「那么,我还是尊重事实,就沿着命定属于我的那条崎岖小径,继续去走完已该是由我去走完的那整个行程吧!」

于是,凭着从父母那儿接受来的、或许干脆便是同历史传统一脉相承的那股书生傲气,你给这位L老叔写下了一封在文辞上并未失却礼数的回信。

不知是不是只要表达这样的意思就势必要剌伤L老叔的自尊心,或者也不知是不是因为L老叔已从你的言辞中,感觉出了你的这种凡事一经决定便不容更改的性格,反正,他竟也没有再给你写信来了。

就这样,这事的完结,同它的发生来得同样的突然和迅速。

15、「争气」,还是妥协?

这世界确实变了。当今的一切,尤其是人们的价值观念,同八九年前相比,简直当真已有了一种隔世般的感觉。

然而,人生又是有着明显的时段性的。现在人人都开始有了相对公正的为自身谋取前程的权利,你却因为年龄关系,自然而然地便也就被冷落在了一旁。

你非常明白自身的处境。你想还是通过自身坚韧不拔的苦斗,在这世上崛起。

「这人世恰象大海,」你心想。「由于历史的原因,我已经被打入海底了。但我不甘心于此,──我必须冒起在水面!」

于是你全身心地扑向了你的作品。

可是石琴却要比你现实得多。蜜月旅行刚一结束,她便开始留意起你的工作调动的问题来。

她在厂人事科填写了一份申请表,算是依照厂方的规定,在那儿「排上了队」。

那前边早已积压上了好大一摞这同样的申请表。何况,你的调动,还涉及这样一个问题:你并非属于干部编制,而只是一个工人身份,因此必须找人对调才行。──可上哪儿寻找这么合适的一个人去呢?

她壮着胆儿问了问厂里,道是眼下本厂的工人,若是有着什么特别的长处,可不可以「转干」。

「行啊!」人事科长老柳笑嘻嘻地对她说。「机会虽不多,总还是有。这次,我们想要给厂部物色几个秘书,一时还没找到够格的呢!」

她忙说,你学识广博,文笔极好,人又忠正可靠……不知是否够格?

「文化程度,──学历?」柳科长显得干干脆脆。

她连忙又将你的身世告诉他,并再三强调,七七年国家恢复高考制度后,你都考上过大学,而且考分还相当高。然而老柳含笑打断了她。

「我只问现在。只问事实上是怎样。」

……她把这事原原本本地都在信中告诉了你,并意在言外地慨叹说,要是你好歹能有个什么文凭,那就好了。

你勃然大怒起来。

「见鬼!」你独自叫道。「一方面是蛮横无理地剥夺了我上大学的权利,一方面却还要逼着我拿出一张文凭来,天底下居然也有这等样的道理!……唔,何况秘书这活儿,虽说有人觉得好,但我却宁愿去打铁烧炭!」

不过话虽如此,她的话还是引起了你的注意。你明白,要么你就不要去想着调回家乡的事,只要你想,而且还要想借着这个机会改换一下谋食的行道,那么无论如何,这文凭二字,就是你不得不考虑的。

「『文革中的初中生』,这『成份』,也太高、太吓人啦!……」你沉吟地说,一面忍不住笑了。

只是,又上哪儿去弄上这么一纸文凭呢?报考全日制大学早已休想;业大职大夜大,全县都还找不出一所来;而且,以本区的条件,连读电大,都是不可能的事。

还有一旦读书,整整三年之内,时间上都要同你视若生命的创作发生冲突的问题……

忧虑之中,你竟然有点儿怀念起我国古代的科举制度来了。「排开它的内容不论,」你想道,「这种直接『验收人才』的形式,毕竟是好的。至少,它带有拾遗补漏的性质,永远都给我这样的晦气星提供和保留着机会!」

也许国家也已经是意识到了,象你这类似情况的人,早已是为数不少。因此,就在你羡慕着古代那些落第举子的时候,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制度,及时地在北京等地举办了起来,并且次年便传到了你所在的省份。

当石琴来信告知你这一消息的时候,你简直大喜过望。「好了!」你出声地叫道。「问题可以圆满地解决了,──凭我现有的实力,取它那专科级别的文凭,不说是『探囊取物』那么容易,总不可能还是什么难事。而且,我还既要取它,又基本上不要耽误我手中的正事。……唔,遗憾的是,这考试还要分这么些次举行,拉上它两三年的时间!」

你及时地赶到本县所设的高教自考办公室去报上了名,并开始想法购买指定的考试用书。

你选报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你觉得,这对于你,显得更容易一些。

「──这难道说还图个别的?不过是社会逼着追问我要那张纸儿,我就凭着自身所有,找那最简捷的路子,反向它索取来便罢!」你轻蔑地微笑着想道。

接着你又转了个念头。你暗想:本来,你早已决意以一个没有任何文凭(连初中甚至于小学的毕业证儿你都没有,因为当时恰值文革,不作兴发这个)的人的身份,去同有着任何文凭的人们一较高下,但眼下你却又走上了这样的路,这,究竟是表明你这人「争气」,还是表明你毕竟已同社会妥协?

这样一想,你胸中固有的那股高傲之气,直贯你的顶门。你埋头考虑了一阵,然后两眼望天,说:

「那只能是真正的做到『自考』。我已不愿任何人对我有所谓『师恩』,或者使他们觉得,我好歹总从他们那儿得到过帮助。所以,我必须做到:一、我不能接受任何形式的『辅导』;二、也不能向单位提出任何有助于这考试的要求。另外,也为了借此机会检验自己一下,我还必须象这样做:除了看指定要考的那些书,我什么『参考书』都不再看,而且干脆就平均以一个月的时间拿下一个单科,最后还务必成为本省的首批毕业者!」

设下这样的誓言,你立即行动了起来。你仔细地安排了一下时间。写、画和执掌刀勺的时间都除开后,你的眼睛盯在了平常阅读文艺书籍的时间和其他一点零星的时间上。

因为你知道本省已在开设自考的这个消息的时候,实际上首轮考试都已经进行过了(石琴是偶然从报上见到这条新闻,才来信告诉你的),也就是说,你准备参加的这次考试,已是第二轮。这样,你一下子就必须要考上这三科:哲学、写作和现代汉语,方能赶上先已参加考试的人。

你决定把平时读文艺书籍的时间用来攻读《现代汉语》;茶余饭后等零星时间,以及──蹲厕所的时候,就用来学《哲学》;临睡之前的那一刻钟左右,你从来都是用于玩味古典诗词的,眼下则打算用来看看《写作通论》。

你最轻视写作这科,是因为你觉得,以你现在的写作水平,何愁对付区区此事?

……

忙累惯了的人,增加一些负荷,竟然并不太感觉得。于是不知不觉地便到了上考场的日子。

深秋的一天,你乘上了由镇上开往县里的班车。

……满山的桐叶都已由红转枯了。公路两旁,黄白相间的野菊,在肃杀的霜风中瑟索。田间星星散散地有着几个农夫。──听说今年的收成还不错。不过,路旁许多上好的土地,都居然是荒着的……

你坐在车窗旁,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搞活』本来当然是好事,」一时,你下意识地在肚里说。「可问题是,这样下去,又会是怎样一个结果呢?传统的『以农为本』的国情,真就已经改变了吗?」

转而你又想到了自己切身的事。这次,你准备在考完之后,还去找从前相熟的老尹吹吹,主要也是为的了解一下本县办理工作调动的情况。

「唉,蛰居在这乡镇上,也是太闭塞啦!」你叹息地想道。

坐在你身旁的是本镇那位以其富贵和风流而名闻全镇的供销社主任。本来,在区府所举行的一些招待会上,你和他也算是有着一面之识;而且也许是因为眼下正感觉无聊的缘故,他似乎还有点想要同你随便聊聊的意思。

然而你却生硬地把脸扭向了一旁。你对他无礼,是基于这样一个事实:去年,也是在这个月份上,他居然把供销社的一批刚到不久的游泳衣,全都上交到区委来了,说是决不传播这种「精神污染」的玩意儿。──你觉得,假若不幸还会有第二场「文化大革命」的话,象他这样的人,简直便不折不扣地正是其社会基础……

在一个中途小站上,上来了一个跛脚的乡下老人。那老人径直来到这主任身边站下。

你冷眼看着这位主任,见他对那老人竟是视而不见,而且一张肥脸上仍是一副踌蹰满志的神情,连一星半点不自然的意思都没有。

你忿火中烧了。

「老大爷,请上这里边来!」你招呼说,一面站起身,从这主任跟前跨了出去。

那老头儿自然是满嘴都嘀咕着感谢的话。同时他也跌跌撞撞地坐上座位去了。你发现,当他越过这位主任大人的时候,这位主任大人皱紧鼻子,满脸都是一派不堪忍受的神情。

你恶意地冷笑了起来。你唯愿那老头儿身上,还糊有一点屎……

或许是为了摆脱某种尴尬之感,这主任突然转向你嘻笑道:

「小伙子,好,好,──还有点雷锋精神……」

「不。这只是……人道主义。」你冷峭地说,一面挑衅般地直视着他,口中忍了一下,才没把「超阶级的」这几个字儿说出来。

「呃……反正,年轻人有这种社会公德,还是不错,……不错!」他脸上有根筋隐约地抽动了起来。

「不过我觉得,你也不算老!」你上下打量着他那比你还显得润泽的面容,嘴角上浮起了一丝微笑。

他脸上的那根筋抽动得更加明显了。

你们不再说话。

当晚,因为住在一家街边的旅馆里,那街道,恰好又是新近被本县辟为夜行车道的,加之自身多少也有些兴奋,所以你一夜都没有睡好觉。因此,第二天一早考「写作」的时候,你感觉头脑有些晕眩。于是你强打着精神做完那些「死题」,然后仗恃着满腔才气,在那篇指定的论说文中,大发上了一通宏论。

午休的时间共有三个钟头。饭后,众多的考生们都待在场外的坝子里,或三五成群地讨论、或各自默诵着即将要考的功课。而你却十分潇洒地靠在屋廊角上,痛痛快快地睡上了一觉。这次赴考,除了带有两支吸饱墨水的钢笔,你原本就什么也没带来。你看不出,在这种情况下,还象这样「临时抱佛脚」,有多大的意义。

你所需要的信息早已有条不紊地储存在你的胸中了。你为应付这种考试所作的那种强制性的记忆,亦是颇有特色的。每读一种教材,你都大约读上五遍。第一遍读得很慢,力求将每一个问题都吃透。从第二遍起,就开始带有强记的性质了:边读边记,每记熟一点什么,便将它「筛」到一旁。然后一遍比一遍读得快。到最后一遍时,差不多就只是在瞥一下大大小小的标题……一瞥见这些标题,书中各种详细的内容,自然而然地就一组组、一套套地呈现于你脑中。正因为有这么一套「战术」,所以平常你也决不作笔记、做练习什么的。你想:就算是平常在纸上写得再多,到时候,只怕还能将这些纸条儿挟带上考场不成?──关键,还是得依靠自己的脑子!

你这一招也确实有效。当天下午的「哲学」和第二天的「现代汉语」,你都相当顺利地考答完了。尤其是「哲学」考得更理想一些。因为情况是明摆着的:「哲学」只有着一种权威性的理论,而我们的「现代汉语」中的许多问题,则颇有些「公也有理、婆也有理」的意味,甚而至于是连编书的人也都不能够自圆其说……

从考场上下来后,你径直到老尹那儿去了。这老尹在县文化馆工作。

因为彼此是在前些年「文艺风」盛行的时候认识的,所以,见了面,免不了也谈了谈文艺这个话题。老尹入魔般地喜好编写一点具有乡土味的说唱小脚本;眼下,他这行当再不象先前那样吃香了,因此提起这事,他不由得满腹牢骚。

「妈的,我们啥都兴一阵风!」他喷着浓烈的烟酒味说,一双细小而又浑黄的眼睛,在眼镜片下闪动着两点暗淡的幽光。「『文艺』是,『文化』是,『科学』是,现在的『文凭』,不也还是!」

老尹也没有多堂皇的一张文凭,因此上说到这点,他似乎格外显得气哼哼的。

「我也都只好来赶这『文凭风』啦!」你笑笑,一面呷了口烧酒。

「你不同。你本来倒是该拿的。」他看了看你,说,就象是在为自己的话作着某种解释。「你也太冤枉,」稍事沉吟,他又微叹地说道;「正该自己闯前程的时候,国家象那么个样子。而现在情况好点了呢,县里『赏』给你的这只土疤碗,又莫名其妙地反倒把你扣住了!」

「也还有『岁月不饶人』的意思。」你不露声色地补充说。

他下意识地摸着鬓角嗟叹。尔后,他鼓励似地对你说:

「伙计,是要为这一泼人争口气,──硬是要凭自己的本事,去挣上个文凭来!」

可当得知你打算争取调回家乡去的时候,他却又犹疑不定地沉默了下来。很深长地叹上了一口气之后,他带着一点同情和惋惜的神情,说:

「伙计,也够你作难!当然喽,我晓得,一定得要你有个文凭,在那边展开工作,才比较容易一些。可你不知道,最近县委作出了个决议:凡是持大专以上文凭者,要想调离本县,必须经过县长大人亲自签准!这道理很简单,因为我们这儿是边远贫困落后县份,极需人才……」

你意识到这问题的严重性,不由也沉默了。良久,你冷冷地在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然后摆弄着酒杯,语气坚定地说:

「但我想总不能因噎废食。──不管怎样说,弄到这文凭,毕竟要主动一些!」

他点头不语。好一阵之后,他说:

「老弟,不服输,当然是好的。不过,有些时候,也得相机行事,该蜷脚处蜷蜷脚,不要以硬对硬啊。──当初,我们的伟大导师列宁,不也都作过『必要的妥协』么?……」

他说这话时,瘦长的脸上有着一点意味深长的神情。不过,既然眼下还并未出现那种需要『相机行事』和『妥协』的局面,那么当然事情就颇有点「可意会而难言传」的味道了。

于是你在咀嚼着他招待你的饭菜的同时,也细细地咀嚼着他的这几句话,一面还暗暗地动开了心思……

两个月后,本次考试的成绩公布出来了。出乎你的意料,「写作」那一科,你竟然未能过关!──而这段时间来,你回想起考试的情况,还自觉得你所写的那篇文章,满不错哩……

你明白这儿就正存在着所谓「中考官法眼」这样的问题了,同时也切实地明白了为什么古代会有那么多的才子落第。由此,你也在较为深广的意义上,联想到了「妥协」这个字眼。

你决定,等到「试卷得失」一类的东西在《自考通讯》上刊载出来后,还是去揣摸一下,人家认为符合要求的好文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唔,有些事,看来的确是由不得自己的!」你若有所悟地自语说。

16、「重教」之于你

转眼又到了区府照例举行迎新酒会的日子。一连好些天,你们这「厨子班」的全班人马,都在为这事作着准备。

调货、采买、运输、卸货、备料、烹饪、开席,一切都是照老一套在进行,全然没有一点新鲜花样……如果要说在眼下这改革年代,啥事都多少有些改变的话,那么,恐怕也只能象这样说:在你们这儿,今年这酒会的规模,似乎比往年更大一些,并且人们对所有的酒和菜的要求,也比往年越发更高了一点。

好在新近又增添了一名厨师,因此两相拉平,你本人实际上所承担的工作量,不但一点也没有增加,甚至反倒象是还稍稍减轻了一点儿。

本区有脸面的人物都到齐了。中学那边,也都破例请到了三位(从前最多只来过两人):调研员茅老当,校长兼书记邵俊德和教导主任老卫。这三位在正式开席之前都到后面来同你寒暄了几句。你为他们对你的看重稍感惊讶;同时,你好象还觉得,他们冲着你笑的那种味儿,仿佛含义颇深似的。不过,你既然早就知道当地人都有着那么一点故弄玄虚的癖好,也就没心思对此还去追究上一个为什么。

另外你也在人丛中又看见了前次在车上同过座的那位供销主任。他也看见了你,并且还象是从精神上占了上风似地打量着你笑了笑。

在这个地方,他的社会地位远比你高,这是任何一个人都会承认的一个事实。但唯其如此,他的这种神态越发令你感觉可厌、可笑和可悲。你暗忖,为何越是这样的主儿,在这社会上,越是吃香走红?

然而你不明白:他象这样,除了玩味一下自我的优越之感外,到底又还可能有着什么实在的意思?……

觥筹交错中,吃喝谈笑之声雀起。百十副强健的肠胃──其中绝大多数应是越磨越强健──同时都有力地蠕动了起来。一瓶瓶的酒很快地变干。一盘盘的菜以更快的速度在变幻:菜肴本身飞快地消失着,装着残汤剩水的菜盘不断地被撤换下去……然后满装着酒菜的瓶和盘,又源源不断地奉上了桌来……

看来都说华夏民族的「吃文化」最发达、最普及,这话是不算假。

宴会进行了半把个钟头后,上任还不久的钟区长打着饱嗝讲话了。这会场上暂时安静了下来。

这钟区长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人,颇有点知识分子的风度。据传,他曾就读于清华大学锅炉专业,还未毕业,却正赶上了那个人人皆知的时代,莫名其妙地就被分配到了本县的一家锅罐厂里,但又终赶上了这个知识分子倍受重用的时代,遂才有了今天。

名牌大学出来的人自是不同。老钟口才很好:语句滔滔,言辞雄辩且又不失分寸。他从全国的改革大势说起,一直谈到本区农、工、牧、副等各行各业的现状,并为大家勾画出了一幅整个巴阳区的可观的远景图。不知是因为他的话真有感染力,还是因为在此酒酣耳热之际,在场的人,想象力全都特别活跃,总之,他的这番话,收到了极好的效果,于是场面上的气氛显得十二分的生动活泼了起来。

后来他由「四化」谈及人才,由人才又谈及教育,最后干脆化空泛于具体,将话题落实在了巴阳中学这块本区的教育基地上。

「老邵,老卫,我们寄厚望于你们!──还有我们的茅老当,老前辈,更希望你以你们教育家固有的红烛精神,为国为民为家乡,发放出更多的余光余热!」他举杯为那三位「教育家」敬着酒,一面半开玩笑地象这样说。说着他转向全场:

「大家都有目共睹:这几年,咱巴阳中学,还是很见了些成效的!为大中专学校输送了不少人才,这不消说了。就说我们本乡本镇,街道农村,许多有为的青年,又有几个,不是出自我们的巴阳中学?」

这话当然是很有说服力的了,酒足饭饱的人们热情洋溢地鼓掌和喝起彩来。与眼下普遍的情况相似:人们在这类场合议谈到教育的重要性,气氛总是象这样热烈的。

然而钟区长却又着实际的措施。他高声地宣布:为了进一步狠抓教育,区府已经决定,还要通过县文教局,进一步为巴阳中学充实人员。

于是大家都议论纷纷。宴会进行得更加有滋有味了。

你在油烟中,偶尔也听到几句由外面大厅里传来的话。为此你嘴角上始终挂着一丝嘲讽的笑意。

「今天的宗旨,分明是大家都又来猛吃狠喝贫苦巴阳人的血汗,」你暗想,「但偏却又要找些这样的点缀,就象是给这大鱼大肉再加上点佐料一样。──唔,当然罗,也只有这样,他们吃喝起来,才更加心安理得一些!」

外边的菜都上齐后,你们几位厨师,连同其他几个有关人员,也都在一桌丰盛的酒宴跟前落下坐来。

新来的那位黄师傅,殷勤得有点世故圆滑般地咧着嘴频频为众人斟酒。你早听说过这人同那位供销社主任沾亲,因此不觉心下对他便有着一点儿先天的反感。而他对你也一直都显得有点大喇喇的。这样一来,你俩的关系,竟平白无故地便象是显得有点儿微妙甚至紧张。

可今天不同。他对你的笑,显得那般的热乎和坦然,仿佛你们之间从来就没有过任何芥蒂。对此,你一方面暗暗感觉不解,但另一方面,倒也就不便再与人家在面子上有什么过不去了……

酒过三巡,头儿王胖忽然笑吟吟地睃着你发起话来:

「今儿个,我们也来为我们这小老弟饯个行,──来,喝,喝呀!」

你惊讶地望着他,一时疑心他说的是不是酒话。

恰在这时,业已正名的办公室主任刘培志走来了。王胖用指甲剔着牙看看他。他会意地同前者交换了个眼色,然后笑咪咪地、同时却又是显得颇庄重地转向了你。

「伙计,是这样,」他说。「钟区长才说了这事。为了体现对教育工作的重视,为了进一步充实巴阳中学的力量,并且也为的是改善一下老师们的生活,区上已经征得文教局的同意,决定把你调回中学去。我这就是正式通知你。明天你休息一下,接着就去办关系吧。──不过你也不应该有什么想不开。其实,这也是领导对你的重视。巴阳中学现在已经是全县的重点校啦,连钟区长的儿子,都是在那儿念书哩!」

他提到「钟区长」这三个字时,脸上那种虔敬的表情,一如当初面对张书记时一样。

王胖又已递过了酒来。黄师傅和善而又矜持地在对你微笑。那这么说来,事情不但是真的,而且还又已经是铁定不移的了!

你的眼光落在黄师傅那泛动着玄色油光的笑脸上。──猛然,一个念头闪现过你的脑海。你联想到此人的到来,连同传说中他与那位供销主任的关系,于是禁不住自问:在那一切冠冕堂皇的调动你的理由后面,是不是也还有着一点儿小小的阴谋诡计?

这儿的人的报复心理,那是既强烈、又还没有多大个掩饰,这一点,你是早就知道的……

一时你异常愤慨。你觉得,象这样将一个人踢来踢去,还美其名曰「重视」,这也确实不但是太可鄙可憎,而且也太荒唐可笑了。而作为你这当事之人本身来说,永远对自身的命运都没有半点主动的权利可言,完全只能任处于暗处的人任意支配,这样的现实,又是何等样的可叹和可悲!

不过你旋即却又转了个念。你心想:虽说照这儿的人看来,在区府当大厨师和在学校当炊事员,这两者之间的差异不消说是颇大的,然而说到底,这究竟又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尤其是,又能算是把你整治到了哪一步呢?进而你又想到了学校的寒暑假……于是你还真能够「辩证地」来看待这件事情了。

你若无其事地喝起酒来,也懒得再张理谁。对此,众人都面面相觑。

刘培志和王胖还劝慰了你几句。但你那种旁若无人的神情,也实在是叫人感觉无趣。在座的人,没有谁是把这「坐席」一事看得有多了不得的,因此,不多一会,大家都阴一个、阳一个地离去了。

你也有了几分酒意。于是你有点放肆地打了几个哈哈,一发开怀豪饮。

钟区长端着满满一大杯红葡萄酒来到这桌前。

「噫,人些呢?」他问。

「区长,慰劳我们后勤人员来了!」你乜斜着眼看他,颇带几分大师傅的粗放味儿,说。虽说已带上了七八分酒意,你心头实际上是很清醒的。这些年,你的酒量早已变得也颇为可观了。

「他们这么快就下席了?」这区长又问。

「他们秀气,不象我。」你说。见这老钟迟疑不决地站在那儿,你爽快地大笑了起来:「区长,要向『老大哥』敬酒,我可以作为代表呀!」

于是钟区长含笑同你碰杯。

「痛快!──换我这白的?」仰脖喝下这杯,你提议。

区长答应了。同三教九流的人都凑得拢堆,是这位经历过沉浮的新型领导者的一个特点。

碰杯。喝。如是者三。

「我们考虑,你更熟悉那边一些。再说,……现在你们这儿,人也是稍多了一点。」他注视着你,很稳沉地说。

你玩味了一下这话,然后断然地做了一个手势。

「我懂,区长。有人来,当然就得有人走嘛。不过对此我倒也可以表个态:我并不象人家想象的那样留恋这儿。」

他沉吟起来。

「──是听谁说,你的经历,还有点复杂?」

「不敢称是有阅历了。但,也是不太顺当。」

「唔,年轻的时候经历点坎坷,也好。同时也该看清这点:在国家政治生活都不够正常时期生活过的人,当然人生的道路,也都不可能有那么顺当……」

「那恐怕也未见得。有不顺当的,自然也就还有太顺当的。」

「哦……当然!不过至少很多人也都经历过磨难吧。象……」说着他欲言又忍。后来他改口象这样问:

「《人到中年》,看过了?」

你敏感地领悟到他的意思。并且,一经如此,你还显得有几分激动起来。你脖子上涨起了两道青筋,口舌也多少变得没有平常灵便:

「看过了……小说,电影,都看过了!不过,……坦率地说:照我看来,他们人生的路,走得已经算是太平坦了;他们这批人,已经够幸福了。──真的,可以说是太正常、太幸福了!」

他默然无语。你眯缝着眼看他。你心中早已真正变得无所畏惧。

「说你……正参加『自考』?」他突然问。

你惊讶他对这大院中的人的情况竟如此了解。但你并未将这种对他的工作表示赞赏的态度表露出来,却说:

「正常的接受教育的权利既然被『极左路线』剥夺了,而今迫于生计,也只好寻下这么条退路呀。」

「是想拿了文凭,争取教书?」

「绝对没作那等奢望。」

「那──?」

「不过是不得不作这样的『选择』。」

「唔……小伙子,也对萨特感兴趣?」

「『选择』,也不一定就是舶来品。『鱼』与『熊掌』,还有『生』与『义』,这些,不都是我们『古已有之』的么?」

「……咳,你不能充分用上你的知识,这确是一个遗憾。」

「唔,倒不能说,一个人象他这样,就必定会丧失作为人起码的正义感和同情心。」你暗忖。

「区长,我想请问你,──究竟该怎样来看待我所遇上的这些事?」你忽然问。

「……历史造成的东西,我想的确是很复杂的。」他说。「不过正因为它们复杂,所以要完全解决它们,肯定也就是该有个过程。……」

你微微摇起头来。从这些似曾相识的话中,你感觉得他又只是化作了一种类型。

「有个过程,总不该意味着这过程必须有着一千年吧。」你笑道。说着你的话题突然转了一下:「又象『主』、『仆』之谓,打从我还幼小的时候便已详熟,而今早已是把耳朵都听出茧疤了。可实际情况又是怎样呢?──我眼下的身份,照说正该是所谓『主人』;然而,这天下竟也有主人反过来侍候『仆人』的!而且一旦为点什么原因,这『主人』还会随时被『仆人』任意地打发掉!」

他定定地看着你,象是正在对你这个人重新进行估价。

「又再说今天的这类『会』吧,」你接着笑道。「这肯定是由来已久,不怪钟区长你了。但问题是上边明明三令五申,不允许象这样大吃大喝,而实际上呢?──所以钟区长,恕我直言:你真想改革什么的话,那就还是从这些大家都习以为常的所谓『小事』上改起吧!」

他望着你的眼睛显得更深沉了些。也不知道他这是在认真地思索着你的话,还是暗自认为,这回调走你,确实堪称是一项明智之举。

后来他笑了起来。

「所以要提倡『对话』咧,」他说。「的确也只有象这样,才能够促进彼此之间的理解。……唔,年轻人:好象,你平常不大与同志们合群,有点儿孤僻?……」

恰在这时,他的几个「同志」醉意十足地端着酒杯找了过来。他们不清不楚地对他说着什么,一面还笑嘻嘻地拉扯着他。于是他也只是意犹未尽地瞥了你一眼,便跟着他们出去了。

「也真不知道,这『理解』,到底怎样才能搭成!」你望着领导者们的背影摇头苦笑着叹道。

外边的说笑声和有关「喝」的吆喝声重新高涨。你也又闷闷地倒了几杯酒下肚。然后,你出神地望着面前狼籍的杯盘,一边吟味着「同志」这个词儿,一边干巴巴地自语:

「当然,若是我真能够与你们『合群』并成为『同志』,那,事情也是多半都不会象这样喽。」

……

17、孤独

你又回到了巴阳中学。而且,事情竟然象这样生就了:你还是又回到了你已阔别了五年多的那个小阁楼里!

总务主任老项还是说,别的人都没你「好将就」,硬是不愿孤伶伶一人住到这边来,好在呢你是既熟悉这儿,又喜欢这儿,所以想来呢这恐怕还是「没啥」……

是没啥。

只是说来也怪:尽管这儿离巴阳镇仅仅只有这么几里路,但是自从当时完全彻底地转走你的工作关系后,你居然就再也没有回这儿来过,甚至哪怕只是朝着这个方向走走……

你并未有意识地象这样做。也许,这只是某种潜能在制止着你?

……堆放着的杂物打点完毕后,这阁楼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一切都没有改变;连那张久已变黄的明星像,都依然如故地贴在那儿。这些地方的习惯就是这样:只要墙上粘贴上了点什么东西,那么,不等这东西自行毁坏,就根本没人会想到去揭下它来。──或者,这之中原本便潜藏着人们尊重既成事实的心态?

然而,谁料到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却在你心中又掀起了多大的波澜!

早在五年之前,你就已经意识到,孟颖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给你留下,她一死,整个神意和形态,甚至仅仅只是存留在纸上的,便全都在你的生活中彻底地泯灭了。当时,这一点,虽然从感情上说使你感到痛苦,但从理智方面说来,你却反倒象是感觉得还要好些。后来你便习惯了这一点,而且渐渐地还想不到这一点上来了。当时虽说看见这张画片时心中也曾动过一下,但也并没有过多的想法。

而眼下事情却骤然起了变化。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你突然看见这画儿,竟觉得那不折不扣地便正是她!于是,所有被湮埋在记忆之海底层的那些苦而甜的东西,那惨痛而又欣悦的入骨体验,那使人神经颤栗、魂魄飘飞、肝肠寸断的海样深情,全都一下子神奇地活现在了你的心中……

回这儿的第一夜,关灯后,在生漆般的黑暗中,使人心悸的奇迹发生了。──墙上似乎到处都在闪现着磷火;那幽微的火光开始是星星散散的,而后却集结成团,最后竟终于象是幻灯甚至电影般地在你的视网膜上形成了画面……光明灿烂的她,水晶般剔透的脸蛋上,带着一点缠绵悱恻的微笑,美得叫人心碎,正目不转瞬地在凝睇着你……

「我想你。该回来的那天,你没有回来。」突然,你耳边清清楚楚地响起了这两句话。而且接下去,从前好些并没有在你心中留下特别深刻印象的她的言笑举止,也都一股脑地充盈于你的眼耳和胸中。于是当晚你完全失眠了,并且不时还害病般地发出一阵阵苦痛的呻吟。

接连好几夜,几乎夜夜都是如此。遭此折腾之余,你也暗暗感觉奇怪:难道说,这几面斑驳陆离的老墙,还当真不可思议地有着某种类似于摄像机的奇异功能?──可是,问题在于,她在这儿,也就仅仅只是度过了那么一夜呀!

白天,你也总是身不由己地便要时常站向那道小小的窗眼跟前,象从前那样,出神地对着天河岭方向眺望。这几年,你也真算是忌得好,差不多简直就再没有望过那个方向一眼。然而那毕竟是过去,眼下却实在是不行了……

你明白,这都因为你重新进入了从前的这种氛围,从而使得你自身的意志,在这浩大且又牢固的威势之下,全然无能为力了。「唉,」你不禁叹道。「人在所谓命运跟前,也真是可怜!──就象这回:人家也许根本就谈不上真有多大个恶意,只是小小地颠簸了我这么一下,可作为我本人,却这么够受!」

好多天你都摆脱不了这种苦境。但你终归是洞明事理的。你暗想,要减轻这样的痛感,看来恐怕别无他法,唯有以痛制痛,先狠狠地再刺激自己一下,而后方可于痛极中找回自己的勇气,或者,就是痛得麻木,也是好的……

你决意到天河岭上去祭奠她一下。而且你马上就将这一打算付诸实施了。

正式上班后的第一个休息日,你上了山。这天天上又在飘落着碎雪,一如当初你第一次来这儿一样。山上别的也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药园旁边换上了一座小巧的红砖房子。另外还有一点,叫你看后说不出究竟是怎样一种感受。──在她和玄豹栖身的那个地方的崖边上,竟仪态万方地迎雪绽放着一枝红色山茶……

你在雪野中流着泪亲吻着那山茶。你记不得你还是在哪个年代才流过泪的了。这泪水又涩又咸,让你的脸不一会就叫雪风刮得干皴皴的。你采下了那山茶上一个将绽的蓓蕾,虔诚地将它插在了她跟前那苍黑的石缝中。然后,你一气灌下了一整瓶高梁白酒。

你在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中,紧闭着双眼,柔情地伏向石壁。微寒的雪花和冰凉冷湿的石壁你都感觉不到了。你只觉得,石缝间有着一股微弱而又神妙得难以言喻的力量,正轻轻地牵扯着你,依和着你心中的节律,一下一下颇有生气地在那儿搏动……

当年你在这石壁上所刻的那些字,早已隐伏于暗褐色的苔藓之中了。而且一些干枯的蒿草还掩埋住了它们。你原想好好地清扫它们一下,可你又转念一想,觉得象这样,未免也落入了俗套,于是便干脆作罢。

「她既已重归自然,那么,当然还是让她真正同自然融为一体,更好一些。」你暗想。发了好一阵呆之后,你瞅着崖边的那株山茶,疲惫的眼中隐约浮起了一丝笑意。「一个美好生命的结束,又孕育了新的美好生命。」你自语说,说着看了看这四周。「她确已有了新生。──两个月后,看吧,春草会热烈地由这儿滋生,并绿遍天涯的!」

今日之举,比原本料想的还要有效。你居然忘了叮嘱自己从今以后应当振作,却已经于不知不觉中就当真振作起来了。下山的时候,连你自己都感觉奇怪:你的心境,竟已那般的旷达和轻松……

当晚,墙上的幻像偶尔还是在出现。可是你已经感受不到它对你的压力了。你对它毫无悸痛之感。不仅如此,朦胧之中,你甚至还因它而产生了一种超凡脱俗的幸福甜蜜感觉,这尤其是在窗外传来一点雪压松枝的嚓嚓声、四下都静谧得有如仙乡冥界的时候……

你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这回回到这儿来,学校的情况,比你原准备应付的要稍好一些。校内各种人员越来越多,因此,每个人所承担的具体工作,自然相对而言也就减少了。你同校方搭成了一项协议:平时你就只是又去负责烧开水,到需要你这位「大厨师」「露一手」的时候,──也就是说,等「小厨房」要改善一下伙食的时候,你才去那儿「主主火儿」。

使你大惑不解的是,自从你调回来,人们对你的态度,较之从前,显然是要敬重得多了。这一点,上至邵俊德、老卫、老项和茅老当,下至那顶替老牛师傅来学校工作充作花儿匠的小牛师傅,通通无一例外。「这,──难道说还有点类似『爱屋及乌』,由于对某种东西的潜在的敬畏,延及到了我这儿?」你不由感觉有趣地象这样想。于是你玩味着「国民性」这几个字,又陷入了深思……

而且众人都关注着你。工余时间,你每每把自己关在那破败的牢笼似的小阁楼里,既不同人家打牌下棋,也不参加什么体育活动,更不去涉足于那业已风行于此的交谊舞会,这一点,简直使得大家(特别是新来的那批青年教工)莫名惊诧。有一两个新型的女青年,甚至于在按捺不住满心好奇的情况下,径直问过你好几次,「到底是怎样在打发业余时间」了。而另外有几个男性,则干脆就半开玩笑地追问你:是不是在这小阁楼里,又已关上了哪个女人?

人家象这样清问你,当然也不是没有来由的。自从你与孟颖的事在这儿传开后,尤其又是你和石琴结婚的消息在传到这儿来后,好多的人,就已经打心眼里认为你是一位虽不显山露水、却又绝对值得艳羡的情场高手了。

好在你参加自考的事,连同你那新的绘画爱好,足以逐渐打消人们心中的种种猜疑。而你主要的精力和时间仍是用在写作上,这一点,至今都没有任何人知道。解释你这人的怪癖,单凭他们已知道的,都已经足够了。

于是大家都认定你确是一个怪人,一个孤孤寂寂的禁欲主义者,一个遁世的苦行僧。

的确,有时候连你自己都自感不解:──当今的政治社会风气,分明早已不存在还「见外」你这样的人的问题了,甚至连邵俊德那样的人,也都渐渐地跨入了「思想解放者」的行列,人人都欢迎你去同他们「打堆儿」,而且你本人对他们也绝对谈不上有多深的恶意,那么,究竟是为什么,在妨碍着你踏入他们中去呢?是时间吗?──老实说,眼下,在合理安排的情况下,时间对你说来,好象也并不就紧张到了这一步呀!

你确是已经习惯于只是站在人圈外静观和默想了。这恐怕是一层难以揭示的心灵的厚幕……

于是你还是忘情于你的那些事中。每逢暂时闲暇下来的时候,这多半是在天气晴好的黄昏时分,你便独自去后山的松林间漫游,或画画速写。说来也并不新鲜:你离人越远,同自然也就越发贴近了。岗峦,松林,石崖,崖壁上干枯的藤蔓,崖脚下清浅的溪流,还有那永远迷人的黛色远山,以及每每宁静地伫留在深广长空低处的那苍茫浑厚的积云暮霭,这一切,全都成了你真正的知己。

呵,孤独,人家唯恐避之不及,你却感觉恰得其所!

……

春节前夕,石琴上你这儿来了。她到你这儿来过年,这是你们夫妻在信中商定的,因为,自从你重新调回这巴阳中学来后,她在她家中,便与她的父母,有了更多的龃龉。

年虽过得清淡,可是你们夫妻之间,却比已往任何一次会聚,都更显得浓烈。

也许为的是要从这个方面给彼此以某种补偿性的安慰,或者也许女人本身在性爱方面的热情,原本就是要在婚龄渐长且又分居见久的情况下,才会真正地高涨,总之,这次探亲期间,石琴对你肉体的要求,可以说是远远地超过了从前任何一次。

「你对我还算中意吧?」来这儿的第一夜,当响彻四野的松涛声随着风的平息而静下,新的一场瑞雪在屋瓦上软软地抚弄出细柔的沙沙声的时候,她眯眼仰望着你,娇声笑问。

小炉中的焦炭还燃得正红。屋子里有着一股炎夏般干燥的热气。

你为女人在这方面的潜能而感觉惊异。你回想起当初她脸红筋涨地咬唇说「丑」时的那种神情。联想到其后她渐渐发生的那些变化,你忍不住笑了。

她很高兴,或许多少也是误解了你这意思。于是她撒娇,用口不让你再笑,一面也就再变着法儿又逗挑你。

还在刚同她结婚的时候,你就发现,每逢你恣情于肉欲中,一切有关过去的回忆,便会很有效地被冲淡甚或是被一层层地深埋起来。眼下,这种感觉,似乎越发明显。

你极愿意象这样。可是,你又觉得,倘若你有意识地象这样做,那未免也太对不起石琴。因此你干脆再也不计较这个问题了。你觉得,什么都倒是信其自然为好。

「轻薄些吧;做一个轻薄的人,显然才可能有幸福。」你多次象这样对自己说。

「我们很幸福,是吗?」她又问。

你连连点头。可同时你禁不住又暗想:「究竟怎样才算是幸福?幸福究竟又是什么?」

「唉,」她忽然深沉地叹了口气,「假若你不是在这儿,而是在别的任何一个地方,那该多好!」

你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因此问她。

「我说,假若你是在另外一个什么地方,那么,我不能把你调回大城市去的话,也都可以决心反调到你那儿去了。」

你有些好奇。「那,为啥这就不行呢?」

「主要因为这是我落过难的地方。我对这儿看得太透了。看得透,就对它彻底丧失了希望,还讨厌它,畏惧它……反正,我反复想过了,我的确是没有调回这儿来的勇气。」

你默然无语了,心情也显得有些复杂。你承认她说的既是实话,也是挺实在的话,还因此对她的坦率表示赞许。可是,老实说,对此你分明又感觉到了多大的怅惘和不足……

「这就是说,事情还必须是得有条件的啊!」你暗忖。与此同时,另有一种说法也油然回现在你的心中──

「只要和你在一起,哪儿存在这个问题?……」

一经如此,你的心悸动了起来。也许石琴本人也意识到她的话叫你伤感了,因此她歉意地紧抱住你,一边也沙哑了嗓子说:

「但,我是拼了命也要把你调回去的!」

不论从哪个角度说,你都不愿有意识地将她们两人作什么比较。然而,也许是事情就这样生就了,不管你的意愿如何,这种潜在的比较,有时总是还很明显地存在。当然,生活中的一些细微末节,各人有各人的天性,原本也不存在孰优孰劣的问题;甚而至于,还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不同,人生才越发显得丰富多采……

可是问题又在于,两口儿之间的关系,那么微妙,这岂能简单地以大小事件来截然区分?许多时候,尽管也只算是一点极细小的事,却也都能够再明显不过地在人心中造成一些憾恨来。

你早已发现,婚后这几年来,石琴是力求在使得她的人格变得高尚和完善。她也确是比从前变得更好了些。只是,很难说出究竟是性格还是心智上的原因使然,这种种所表现出的美德,似乎总是有那么一丁点与她这个人不太和谐之感,或至少说来也象是缺乏那么一点儿分寸感。这就很象是一个原本天真纯洁的孩子,勉力去仿效他理想之中的英雄,结果好象反倒失却了他自身一些闪光的东西……你觉察到这一点,竟联想到了教育上的这样一个问题:究竟是培养理念上的完美人格好,还是培养一种淳朴型的、合情合理的「亚美型」人格,还更好一些?

而她却还想要带着你,一起跃向那更加纯粹的理念高度。据她说,她向来便是极崇敬你的,但又正因为你们现已如此亲近,且由这亲近,她也就发现了一些你必须克服的缺点。比如,你有时显得忧郁,或者是烦躁不安,还要为生活中的某些事发出点慨叹。其实这些完全谈不上会影响到你的整个奋进精神和自强不息的勇气,只不过是在自家人面前稍稍表露一下自己的真实心态。可就是这样,她却要很当一回事儿地来劝导甚至是批评你……「拿出点男子汉的气概来!」她老喜欢象这样说,并且语气中还总是隐微地流露出那么一点为师的意味。对此,有时你真感觉有点儿哭笑不得……

更令你失望的是,她对你的作品,简直谈不上有什么兴趣。婚后不久,你便将你正在致力写作的事,原原本本地都说给她听了。当时,她倒是大大地惊叹了一下。可是接着她也就完全淡漠下来。她说,她相信你,相信你最终会取得成功。为此,她甚至于还留意起那些著名作家的妻子们的种种轶事来。她也曾抱愧地说过,可惜她的字写得不好,不然的话,她也要象那些优秀的女性一样,默默地为丈夫抄写稿件。你实在不便说「字不好,可以练」这样的话;你只是说,你也不在乎定要有这样的模式,只要她真心地理解和关心你的这一工作,特别是,真正喜爱你的作品,就行了。而她当时也曾表示说这是自不消说的。可是事实上,这么几年了,她从来就未曾有过这样的兴趣,来关心一下你工作进展的情况,或者主动地提出要想读一读和听一听你的稿件。纳闷之中,你也曾暗示过她;但她却总是以见面的时间有限为由,或是推诿,或是不置可否。当然这些也都并非不是事实。然而,也就正是在这种「有限的时间」里,你却发现,她常常都在借阅那些思想内容和审美趣味都堪称浅显平庸的杂志,且是读得有滋有味的……

这一发现使你异常伤心。为此,你也曾设想过,倘若是……孟颖,又将若何呢?难道说,所谓「事业心」、「追求」和「奋斗」这一类的言辞对于女性来说,真的只不过是婚前用来装点装点门面?

这么一想,你顿时空前地感觉得自己孤独……

不过话虽如此,石琴还是以她最实际的行动,默默无言、尽心尽力地在帮助着你。她是贤惠而又勤快能干的。结婚以来,你身上的穿戴,里里外外,都在她的操持下全面翻新了。只要在你身边,她总是尽可能地弄好吃的给你吃,而且,许多家务事──尤其是你平常最感头痛的洗整一类的事情──她根本就不要你沾边。就为这个,她的父母,特别是她那颇有「新思想」的妈妈,不知同她发生过了多少次冲突,但她始终都没有更改自己行事的准则。

同样就为了这些,你生活圈子中的人,特别是那些时下被戏称是患有「妻管严」病的男人,则对此发出了高度的称羡和赞叹。

「嗬哟哟,没想到小石还象这样!……伙计呀,」这回,邵俊德和吴疤儿两人都象这样对你叫嚷着说过了;「快些给我们介绍介绍经验:你是啷个才降服住她的?」

其实你自己也被石琴深深地感动。你暗想,你也莫要太不知道好歹了,还是少苛求她些,多想一想你自己又是怎样在待她吧!

……然而有些时候,你却又超脱出自身所处的地位,象个旁人似地对自己说:「伙计,你这一生,到底是已然永失不复有二的珍宝,还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但你最终还是就认定了那句话:「莫要太不知道好歹」。

于是你开始真诚地痛爱她。不过,这又轮到你感觉疚愧了,因为,目下你对她,简直就还拿不出一点实际的东西……

这种内疚的感觉在一件小事上达到了高峰。一天,你俩沿着岗下的那条马路远远地散步。走到一个地方,她渴了,恰好看见路旁有一个凉水摊儿。这儿的风俗是,即使三九天也都兴喝冷水,而且还是生水,连水摊上,都兴象这样卖。

万般无奈,她一定要喝,你也就只好让她喝了。看着她扬着脖子咕嘟咕嘟喝水的模样──此刻她不仅满带着惬意而天真的微笑,还连连叫说「嗳,痛快,痛快!」──于是突然之间,一种异常痛楚和爱怜的感情涌上了你的心头。你咬着嘴唇,闷闷地在腹中自语:

「唉,可叹!她千里迢迢地来探望我,我却只能象这样招待她。──刚才,出来之前,她还赶着拆洗了一床被盖哩!」

除了私心奢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让她过上好日子,一时你也能够理解她不想再回到这儿来的那种心情了。你暗想:她,可是全靠她母亲提前退休,才好不容易调回家乡去的啊!你本人返不了城,倒不说了,但是你有什么权利,还又把她重新拖回到这荒僻苦寒的地方来呢?……

你真的静下心来,一心一意地与她过日子了。对于生活中的那些缺憾,你用「责人之心责己,恕己之心恕人」这句老话来劝说自己。

于是生活便又按其惯常的轨道进行。因为你比从前显得轻松自在而且主动了些,所以你们小夫妻之间,也就显得愈加欢洽……

然而不知为什么,你们始终都没有孩子。也许,一个人总的创造能量是有着一定限度的,你所有的创造力,都在其他方面耗尽了?

一个月以后,她走了。你也就又重新开始了你的「苦行」生涯。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对于你来说没甚区别。你只感觉到若干个日夜在不停地交替。

另外,眼下对于孤独,你也有了新的体会。因为对于一个有着和顺体贴的妻室却又与之难以相聚的男人来说,一年到头的时间(石琴自己在单位上还没有房子,而你又不愿意住到她家去看她父母的脸色),也的确显得太长了……

18、成绩与失败

对于时间本身,老实说你也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盼望着石琴来你这儿的时候,你深感日月长不可耐;而当沉浸在自我那种有规律、有节奏、同时还颇象是有着相当麻醉作用的生活方式中的时候,你却又感觉得,这一年的时间,真是太短太短。

是的,对时间,那是既可以用年月日来计,也可以用时分秒来计的……

一天,你掐指一算,发现自从你开始从事那大规模的创作活动以来,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年。这一发现使你深有所感。于是,趁着暑假之便,你将自己这些年来所作的全部文字和绘画稿件,都细细地清点和整理了一遍。

七年的辛劳,成绩是相当可观的:你的那长篇三部曲,四易其稿的第一部,已经有了正稿;第二部的第二稿也已完成;第三部,初稿亦已接近尾声。整个作品的规模,大约当是在一百三十万字上下。……画作以中国写意画为主,其中亦有不少兼工带写的,两者共约千幅左右。西画少些,但也有三四百幅。当然,另外也在那「自考」考场上挣来了好些个「单科合格证」……

你就有着这样的劲头:当全力以赴地干着一件什么事的时候,就绝对不会从世俗的功利主义原则出发去斤斤计较这事的得失,而只是按照自己心中的价值尺度,力求将事情做得尽善尽美。然而这却毕竟不是说你就不讲功利。眼下,你就正已动了这功名利禄之心。

「难道说,真要等到全部完稿后,或者说我在绘画上所定的那个目标真正达到之后,我才让我的作品去同世人见面?」你暗忖道。「生命是有限的。应当尽可能早地争取成功。唔,许多大型文学作品,不也都是一册册陆续问世的么?……」

想到「成功」这二字所包括的全部意义,你的血液汹汹地涌动了起来。你含笑憧憬着那样的日子。

但你却突然又转了一下念头。你想到《约翰·克利斯朵夫》中所描写的主人公成名之后的那种怅惘之感。你暗想:或许,人生原本就无所谓有个什么真正完满无缺的境界吧?

不过,人总不能「未进而先思其退」。尤其是,眼下你所面临的,无论如何,也都不可能是功成名就之后的那种心犹不满的问题。既经意识到这点,你哂笑起自己来。你心想,这多半又是东方式知识分子的某些传统意识,在你身上起作用了……

你自然也想到了「受挫」这一层。只是,在这个问题上,你同所有的人的心理也都差不多,觉得在这个时候过多地去考虑这一点,不光没有必要,甚至实在是有些败兴,因此也就不愿老去想它。

你积极地行动了起来。你先将你的一些画作分别寄向了几家有关的杂志社,然后,你怀抱着那一大摞业已誊清的稿件,专程上省城去了。

你去到省人民出版社。文艺编辑室一位年轻的女编辑接待了你。

当你自信地将你的来意告诉了她,并且她也看清你手中的东西有多大体量的时间,她竟至于兴奋地大叫了起来。这屋子里除了她,还有着另一位正在伏案工作的中年女性。

「哎呀,李姐,你看,还真的有这种角色哩!──这就是四十几万!说是一共一百三十几万!」

那位被称作李姐的中年女子抬起头来淡淡地一笑,也没有说什么。不过,她那双略带倦意的眼睛分明象是在说:「这类事,我已见得多啦,虽说那程度各有不同。」

你正说不清看了她的神情自己内心是怎样一种感觉,这年轻的女编辑却忽然满腹狐疑地上下打量起你来。

「……过去,你都发表了些什么样的作品?」她问。

你不屑于说谎,如实地把情况告诉了她。

一经如此,她眼中的神色顿时显得有些微妙起来,同时描画得体的脸上,便也就有了几分居高临下的意思。不过她并没有说更多的话。

「好,留下稿件和地址吧。到时候,我们会把意见通知你的。」

你一时想说句什么。但是想了一下,你也终于没有多话。

回校的第八天上,这稿件便退回来了。同时还附有一封打印的统一格式退稿信。除了填写的那些套话,信尾也有几行手书的文字。从这姣好柔媚的字迹来看,它应该就是那位年轻女编辑写的。整个的中心意思就是:初学写作的人,肯定不该好高鹜远,而应当多学前人,多读中外名著,先从短篇写起……

你怀疑她根本就没有认真地翻看这稿子,因为从信中的几句针对作品主题的话来看,她是根本就没有把作品的意蕴感觉出来。

对此,你惊心、失望且又愤懑。不过你也并非就不能理解这样的事。于是你闷闷地寻思上了三五天,又鼓起劲来,干脆将稿件向国内一家权威性的文学出版社投寄去了,并且同时还附上了一封近万字的长信,详尽地将自己写这稿子的意图表达了出来。

你寄出的画稿,全都泥牛入海似地杳无音讯。后来,你偶然得知,投寄画稿,并不要求寄上原作,于是你便设法集中翻拍上了一批照片,专门排作这种用场。

艺术之路也并不比文学之路来得容易。多次投寄画稿的结果是:除了一家非专业性的杂志在封三「习作园地」中选用过你的一幅山水小品外,其他任何在美术界真正有地位的刊物,你是连边都沾不上去……

你还曾经打算走走参加美展那条路。可是,试过了一两次,你一经了解到个中内幕,便永远地打消了这个主意……

你是明理之人。中外绘画史上好些生前默默无闻、死后片纸千金的画家的事迹,你都知道。你自认为已看透了这点,便既不为自己的不能崭露头角怨天尤人,也不放弃自己在这个领域内的艰苦角逐。你明白:首先当然自身得攀上一个高峰,然后才有可能涉及其他。你更明白:画儿本身原无所谓有什么实际价值,它之所以有,则全是由它的作者的社会知名度决定的,一个画手倘若至死都不为人知,那么,他的作品,一般说来都只有被历史彻底吞没掉,因为象梵高之类的例子,毕竟是微乎其微……

一时兴起,你直接给中国美术馆写去了一封信,并也寄去了几张翻拍的画照。也许是因为在信中你是以「山里人」这一朴实的称号自居的缘故,那儿居然给你回信了,而且这回信既长,又还是用毛笔写成的。不过,先是肯定上了一番你的学习成绩,并赞扬了一番你的执着精神之后,它还是十分坦率地向你表达了这样的意思:它们那儿,收藏的只能是在社会上「有影响」的作品……

这话可算是又说回去了。后来,你见报上今儿在说这人遇上了「伯乐」,明儿又在说那人在「伯乐」的赏识之下成了「千里马」,因此半信半疑地,也就萌生了一点想要烦人「引荐」的念头。考虑之下,你给国内画坛上两位活跃人物──一位大名鼎鼎的批评家和一位声威日盛的艺擅中西的画家──分别写去了情辞恳切的长信,而且还特意给后者寄去了十余幅绘画原件。你觉得,就算是他们不愿「提携」你,但哪怕是只为你指指路,甚至只是一针见血地刺刺你,也都是好的。

两个月后,这事还没有一点响动,文学出版社那边又把稿子退回来了。从你寄稿之日算起,时间已经过去了将及半年。

这次的退稿信写得很有分寸。全文大约有三百个字。它先是从生活实感和小说本身的行文等方面给予了你相当的肯定,接着便说「作品尚不够成熟」,「主题尚可提炼」,「结构亦可再加调整」……然后便又说「知道了你的雄心」,也劝你「千万不要灰心」。最后便同样是说「年轻人该多读名著」,「应先从中短篇写起」……

读罢这信,你深思了起来。你觉得诸如「不够成熟」,「尚可提炼」,「亦可再加调整」这些话,满象是从邵俊德或刘培志等人口中说出来的一样,全都貌似客观和面面光,但细想来其内在含义却显然是难加界定……不过话虽如此,你懂得在这儿起码也还是存在「法眼」这样的问题,因此心头的块垒也就变得平和起来。你暗想:假设我真就按你们说的去做了,那么你们又将怎样说呢?──还会把我一棍子打死吗?

但你不由得深深地怀疑:以我们的国情,一个象你这种身份的人,一下子竟想抛出一个洋洋百余万言的长篇,这,到底有无可能?……

其实,近几个月来,你已写出了一个中篇和一个短篇,并已分别把它们投寄给了国内两家你久已闻名的出版社。那个中篇你更喜欢一些。它是一个带「魔幻」味的、以幻象隐喻现实的故事。你把它寄给的是《当代》。

这以后,大约又过了个把月的时间,你突然收到了一份由本省一家大型文学刊物寄来的邮件。那里面正是你寄给《当代》的那部中篇小说稿子。稿中附有一封短信,那大意是说,《当代》转来的大作我们已经拜读过了,经研究,不拟刊用,现原物璧还……

这事毕竟激发了你的希望。你又将稿子寄给了本省的一家刊物。这回很快便有了回音。──对方先是将此稿大加赞扬了一番,然后便说遗憾的是它太长了,本刊不宜刊载,希望你赶快将其投寄它刊,「庶不致误」……

你自然立即照此办理。然而,在外省好几家刊物那儿,你都再也没有这样的运气。它们有的还复上了一封信,说明一下不采用它的种种原因;而多数则都是只给你寄张铅印退稿单来,甚至于有些连那「抬头儿」都不填写……不过这都已是后话。

在投出稿件三个月后不见响动的情况下,你将那个短篇重抄了一遍,也寄给了本省那家曾经赞扬过你的刊物。这回同样又是很快便有了回信。可是,你看了那信,却足足作上了整整三日恶。──它依然将你的文笔盛赞了一番,然后大意便是说,本刊感觉你颇有写作能力,因此很愿意把你团结在自己周围。只是,你写的稿件确实不太适合本刊的要求,所以无法采用。说罢便开出了一串「下期要目」,说是「仅供参考」。你一眼瞥去,瞥见的便是「柔情杀手」、「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等等这一类的篇名……

你正在怄气,又收到了一个很大的邮包。凭着那上面的发件地址断定,这正是从那位名画家那儿寄回来的。

你的心又扑扑地跳了起来。你打开这邮包表层的牛皮纸,一张字条落在了地上。你展开它,赫然见到这样两行文字──

XXX同志:

X先生很忙,请你以后别再这样了!

这每个字都足有大指头那么大。从落名看,写信者应当是一位女性。只是,不知道她究竟是这先生的夫人,还是学生,抑或是「女秘书」?

你再一看,原来你先前捆扎的那个纸包根本就没有被打开过,上边的字迹也依稀如旧,只是整个包裹蒙满了灰尘……

热血顿时冲上了你的双脸。你感觉蒙受了奇耻大辱。于是你暴怒地将那纸条扯得粉碎,揉成一团,狠狠地从窗眼中扔了出去。

你胸中漾开了种种恶念。你喘息了好一会,然后环瞪着眼,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

「可惜这行当不能打擂。不然,我是专要找这班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好汉们较量较量的。象那样,即使我被他们揍得鲜血淋漓,我也总还可以隐入深山,再默默地修炼上它个十年二十年,然后再与他们一决雌雄!」

这样一来,你有些后悔撕掉了那字条。你暗想,留着它的话,也许倒还不无意义。

19、「成名」

虽说你在文学和绘画方面都败绩累累,可是,在参加「自考」这件事上,你走的路,却是再顺当不过了。自从有了那次考「写作」的教训之后,所考的任何一科,你都再也没有经历过什么波折。

这年冬天,你参加了最后一次考试。这回似乎考得特别理想。从考场内出来的时候,你已经完全能够断定,当初你所定下的那个目标──定要成为本省首批自考毕业者──毋容置疑地是已经到达了。

寒假前的一天,你象素常一样,干完份内的那些活儿,又待在你的小阁楼里埋头写作。在你身边,是一个撑开的画架,架上置放着一幅未完成的素描。

你早已将写作的时间改在白天。因为一来现在你的时间还比较松动,二来,夜间写作,写兴奋了,也实在是太影响你的睡眠。都知道,你寻食的那份差事,是要求你远比别人起得更早啊……

有人在阁楼下叫你。你赶紧收起桌上的文稿,然后拿起一支铅笔,装做正在画画的样子。你从来都以这样的方式来对待闯入你这片小天地来的不速之客。你至今都没对人提起过你在写作的事。你不愿「画虎不成反类狗」。

来人是邵俊德和老卫。从他们那亲亲热热地微笑着的神情上推断,他们象这样一起来找你,必定又是有什么需要烦劳你的事情,而且看来还不会是太小的事情。

然而他们还未坐下,便一迭声地对你说起「恭喜恭喜」来。一时你倒还变得糊涂了。不过,旋即你也就想到了你正在等待中的那件事。

果然,邵俊德说,县「自考办」已通知了他们,说你最后一次考试的成绩也都全部过关,并且还要求他们为你填写了一份「思想品德鉴定」,因此,接下去,你就只需要再交纳上几块钱的「工本费」,便可以稳稳当当地领取一个硬帮帮的大专毕业证书了。

「伙计佬儿,你『成名』啦。」这老邵以一种比平时显得更见热乎和风趣的口吻说。「嘻,你不晓得,全县还就你一个人这回就考出来了哩!──说是文教局里,早已传开了你的事!」

「不错,不错,」老卫在旁边点着头说。自打当上本校的教务主任后,他明显比先前变得稳沉了好些。

「好,──我们就按头回的规矩:又来开个茶话会,再好好放它几圆火炮!」老邵又笑嘻嘻地说。

他说的是秋天的事。当时,本校一个中年教师通过函授学习,将自家的文凭由「专科」升上了「本科」。为此,那天整个课外活动时间,都象他说的那样闹腾过去了。

「哪值得这么隆重,」你轻描淡写地笑道。不过话虽如此,这时你的心情,倒还真象一个从来都赤手空拳的人忽然操上了件兵器那般,一下子变得踏踏实实。

「嘿,可不能这么说。这无论对你个人,还是对我们学校,都是件大喜事嘛。」邵校长强调着说。不过他的神情显得有点儿心不在焉的。也许他正在考虑,到底怎样措辞,才能够把他心头的意思,表达得最为准确和完善。

「头发这么长,该剃得了。」他又关切地含笑说。

这倒是。不过其实这也并不是你在赶时髦。这只是一个习惯。从前在乡下时,同一把刀子,既给你们剃头,又为死人刮脸,因此你不觉得便养成了尽量少找这儿的理发匠的习惯。

你也含笑用一种玩笑般的口吻象这样解释了一下。你觉察出他肯定是要同你谈什么,因而暗暗作好了思想准备。

两位领导都燃上香烟之后,校座又微笑着发话了:

「伙计,说实在话,你长期搞这种工作,也是有些屈才。但以前嘛也是没办法。所以这回我们几个研究了一下,决定要对你委以重任。──从下期起,来上课吧,就教初一年级的语文。」「委以重任」这几个字,他虽是也用一种玩笑般的口吻说出来,但却给人以一种真正的郑重之感。你正稍感纳闷,不明白为什么说这样的话,他们何以定要拉开这样大的架势,他接着又说:「不过我们也只好把话说在明处。──我们已经同文教局通了气,现在的情况是,工人一律都不予以转干。所以呀,看来你暂时也还得先委曲上一下,就先这样上着课,再等……」

他没有把话说完就打住了。当然,他的意思,你却已是再明白不过的。

老实说,即使堂而皇之地聘任你作一名语文教师,你也都是不愿意的。这不为别的,因为你很清楚,一旦选择了那份职业,那么从此你能用于自己心爱的事业上的时间,就将要被打上一个极大的折扣。而这是你绝对不能够容忍的事。

但是这理由又不能向对方明说出来。因此你只是推托说,你并不具备教书的才干。

这很容易让人觉得你这是在讨价还价。果然,老邵连忙说:

「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把给你转干这件大事放在心上的。不光这样,就是在现有的情况下,凡是本校能够解决的问题,我们也都将尽可能给予妥善的解决。」

于是他列举了一下本校教师在待遇上优于工友的地方。实际上,这也只是涉及一点极小的福利问题。不过,在教育部门,这样的事,向来又确是被当作一种紧要之事在对待的。

「在一定程度上承认现实,这是现在『新头头』们的一个特点。」你看着他那频频翕动着的薄嘴唇,暗想。你还未来得及回话,他又说:

「当然罗,说到底,这些也都只是次要的。主要的还是我刚才所说的那话,──不能委曲了你自身的才能。」

这话使得你有些上火。于是你冷冷地笑了笑,说:

「有了文凭,才使人感觉可惜了?我觉得我就并没有任何改变。……当初,我同样也是在埋头学习,这好象是大家都看见了的。但为啥那时候,就绝对没有任何人,会想到要对我『委以重任』?」

邵俊德的脸色一时阴沉了下来。不过他毕竟颇有涵养;他没说什么,而且不一会也就恢复了原状。

在这校长说话的时候,老卫一直在东张西望的。这时他似乎感觉得该轮到他说话了。

「伙计,这是有区别。」他说。「现在,才表明你已经达到大专毕业的程度了呀。」

他有意无意的将「大专」两字咬得挺响;依照你对他这人的了解,他这意思是,你离「本科」,尚有差距。

你心头不由又升起了一股气。不过这回你变乖了些,于是你微笑说:

「我们学校,教师的学历普遍都很高,何在乎我这么个小卒。」

「不,」老邵又插了进来,「总还是有相当一部份同志,不合国家规定的标准。你知道,这标准是:本科生教高中,专科生教初中;中师或高中生,就只能够教小学。──学校就有一二十个教师,才只有中师毕业的水平。」

「嗬,本来我可是连教小学都不够格哩,难怪该我烧水煮饭!」你暗笑着想道,嘴里却说:

「那不是都得请他们下来?」

「也不能说得这么绝对。……不过,要大家都一步步在职提高,这倒是必要的,──或者,就说『绝对』吧。」

「那就鼓励大家都参加自考吧!这,又没有任何限制。」你提议说,口气好象显得有点儿热情。

「啥事都得有个机遇问题,」老卫又说,也不知道他心头想的都是什么,语气倒是蛮客观的。

「『机遇』!」你笑了。「听卫主任的意思,这也得靠点儿运气?──不过据我的体会,我这一辈子,除了在考场上还有这么点『运气』外,别的方面,可都是从未有过什么『机遇』哩!」

邵俊德显然不想再象这样没完没了地谈下去。他清了清嗓子,说道:

「哎,也莫把问题扯得太远。向前看,还是向前看吧,老帐是算不清的。──伙计,说个痛快的:这回,文教局已经明确地表示了:按照有关规定,将给予你一次性重奖:三百块钱。……唔,当然罗,这也得看看你在本单位的表现,比如说,服从组织分配什么的……」

「哈,王牌亮出来啦!这,才正所谓『向钱看』哩!」你几乎笑了出来,感觉得事情异常有趣。──老实说,三百块钱对你决不是一个小数目。不过,它丝毫也不能改变你既已作出的决定。

「那就是说,」你说道,「我答应教这书,而且是教语文课,才给此重奖,不然,就免提喽?」

邵俊德犹豫了一下,终于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我可以明确地表态:我不要这钱。我拿不下来它。我只是一个业务还不算生疏的校友,如此而已。」

也许是你这种带调侃意味的语言惹恼了对方,邵俊德的脸色又一次阴暗下来。这回,他考虑了一下,采用了这样一种方式:

「伙计,」他脸上勉强恢复了笑意,说。「当然我们一般说来也不愿意象这样,也就是说,采取行政措施,一定要改换你的工作……」

你定眼看他。连老卫也都诧异地将视线转向了他身上,仿佛对他刮目相看了。

「校长,象这样说,恐怕不大好吧!」你沉吟了一会,终于不紧不慢地笑着说道。「作为下级,我当然该服从你;只要是我工作职责范围内的事,你叫我干,我没有不去干的。可是,不管怎样说,总不能管到我的业余爱好上来吧?别人干完活儿,可以去打牌、下棋或跳舞,难道说,我利用这点时间学学文化,也去取份文凭玩玩,反倒错了不成?──人家可以象那样玩,我也可以象这样玩嘛。这,无论如何,好象也牵扯不到『行政措施』恁大几个字呦。再说了,既要我干『脑力劳动者』的活,又要我保持『体力劳动者』的身份,这又算是哪家法呢?这不同『改革』的精神直接相悖了么?」

邵俊德一时语塞了。他大概发觉事情确实是明摆着的:你完全是在完成了本职工作的情况下去参加的这考试,也就是说,并没有因为这考试,向学校要求一点时间上的照顾,甚至连上考场所担搁的时间,回来后你都照样地补上了。而更主要的是,你又没有花过单位一分钱,──现在,连送一个人去大学进修进修,都动辄要花上千数哩……大约正是意识到这些,于是他不为人所觉察地摇了摇头,然后闷声闷气地问:

「你硬倒宁肯烧开水?」

「烧开水这活好啊,」你说,「这,从本质上说,才真算是服从了分配哩。」

他上下打量着你,不吭声了。

老卫又说起话来。每逢校长同人谈话谈得有点儿不投机的时候,他都总会不失时机地说上几句,而且说话的时候态度也总是显得格外和蔼可亲。

「伙计,这是你发明的?有趣啊。」

他指的是桌上的一盏在背面扎上了一面镜子的小台灯。因为你这屋的窗眼又小又高,室外的自然光根本就不能够直接落射在桌面上,而这儿白天向来又都是没有电的,所以你才象这样,利用一下那镜子的反光。

「就这样在钻?……唔,本来,这种精神倒还是挺好的。」他又说,说着瞥了瞥邵俊德,分明还是不愿当面过于忤了上司的意。

你忧郁地看着那盏「昼夜两用灯」笑了笑,没说什么。此前的一二十年,尤其是在乡下的那几年,为了生存和学习,这一类的土发明,你都玩得太多啦……

「这一点使人不解,──那你为啥又要去挣这文凭?既然……」邵俊德突然开口说,却并没有把话说完。

「因为这世界,就是拿它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呀。」你微笑说,显得有点儿意味深长的。

「为文凭读书,为文凭参加考试,这样想,总不太好。」那邵校长又说,就象是想要挽回点什么。

你差点儿要大笑了。你忍住这笑,说:

「校长,我这人就敢坦率地表明自己的态度:的确,我参加这『自考』,当然绝对为的就是挣份文凭。一个人仅仅只是为增长知识而读书,尽可自家读去,又何必多此一举?不过如果要说我读书是不是也是为了这份文凭,就可以请你回想和了解一下:当年,天下还不兴这『自考』的时候,特别是明摆着我再发愤读书也无权上学取文凭的那种情况下,──我,又在认真读书没有?」

看着邵俊德再一次面带窘相,老卫的脸上淡淡地泛起了一抹红光。不过他还是及时出来圆场说:

「好了,好了,哪用得着把话题扯得恁远恁复杂呦。既然你不愿接受学校的好意,」他面对着你,「那当然说到底也是你的自由。……我看,」说着他转向邵俊德:「邵校长,我们也就只是这样了吧,也没必要还再做他的动员工作。话说回来,学校也并不就是在等着人上课嘛。」

这倒真是很客观的。邵俊德校长考虑了一下,便同他一起站起了身来。临走时,他只是冷淡地看了你一眼,也没再说什么话。

两位领导走后,你陷入了深思。一时,你担心他们会不会在上边给你颁发文凭的时候从中作梗,──不过你细想了一下,还是断定不会有这样的事。

「唉,他们当然会觉得我这人不光不识抬举,而且简直刁钻古怪得过头。」你轻叹道。「可是,我的苦处,也唯有天知!」

几天后的全校教职工大会上,一份本县文教局发下的简报由邵俊德宣读了。其中有一则消息便是关于你的;它说,本县一共有一百零五人参加这高等教育自学考试,首批取得毕业文凭的,就只有你一个人,而且你的考分,在全地区,都是名列前茅……

在念这则消息的时候,邵俊德似乎稍稍迟疑了一下,但终归还是念出了它。念完之后,他没有加上任何一句评语。

这时,你在人丛中忽发奇想。你自问:假若你乖乖地便顺从了他的「提携」,这时还当众谦逊一番,说是你的成绩都是同单位领导的大力支持分不开的,那么,情况又将会是如何?

不过从这天起,你在巴阳镇这块土地上,倒也真正变成了一个名人。凡与「斯文」有关的人,没有不知道你的。大家都喜欢来同你谈论一下有关「拿文凭」的事。几个未能毕业的自考者,还三番五次地定要你「介绍介绍经验」。更有甚者,本校几位往届毕业生的家长,居然还带着子女走上门来,打恭陪笑,定要求你为这些小青年们「辅导辅导」……

当然也更有着一种舆论,说是你这人不近人情,不识抬举,放着现现成成的先生都不当,却甘愿干那多少显得有些下作的差事……

面对凡此种种情况,你都泰然处之。你淡淡地、同时却又不失礼貌地回答着众人发向你的种种问话。如若有人当面对你不做先生这点表示不解,你便微笑着说,你这只是对既成的事实表示敬重。然而,对那些诚心诚意地登门求教的后生晚辈,只要是在不太与你的工作时间发生冲突的情况下,你却无不竭心尽意地帮助着他们。──你象这样,一方面自然源于自觉举凡学人皆有掖持后进的义务,另一方面,说实在话,你也不得不在心底承认:这确有有意要做给邵俊德们看看的意思。

你的心意,大概是上上下下的人全都领会了。再也没人还想让你正式去做教师。而私下以师礼待你的人,却越见象是多了起来。

后来,由省「自考办」和本省一所名牌大学联合颁发的那个大红本儿,总算还是平安地来到了你手里。但是县里那「三百元奖金」和学校的「茶话会」,却肯定是再也连提都没人提起了。你明白个中原委,也懂得这正所谓「咎由自取」,便也摇头一笑,全然不再把它们放在心上。

然而学期结束前总务组宣布的一条学校下达的决定,却使你感觉到了「行政措施」这几个字的份量。那就是:今后,为了加强管理,凡本校职员和工人,在八小时工作时间内,不管有事无事,都必须坚守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而且,从下学期起,你还得重新回到「大厨房」去……

吴疤儿悄悄告诉你:听说这新政策主要就是针对你来的,因为人家觉得,你埋头钻研的条件,也是太好了一点儿……

20、还乡的奋斗

春节之前,石琴没有上你这儿来,却给你写来了一封关系十分重大的信。

「终于有了这么一个机会,」她写道。「这个指标,是本厂自然减员的缺额,可以不用对调,原是给了一个紧俏技术工的,但他们那边死活不放人,只好就把它收回来了。经过了好多的周折,我才争取到它。本来,如果靠硬排队的话,少说都还要等上一两年,才轮得到我……

「注意:这指标是有限制的,还很紧,第一季度之内就已要作废。所以你务必抓紧时间。据我了解,好多人搞这调动,就是因为两边的工作进展不一致,最后把事情搞砸了。我们可千万不能象这样,因为事情进行到这一步,都已经是太难太难……劳资科那柳头儿明说了:谁要是自家搞坏了事,那么三五年之内,都不会再次考虑到他。」

「唉,」她又叹息着说,「通过这些年争取调动这事,我才真正看清了厂里的内幕,有多污糟!当然,这些话都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清的,等有机会,我再慢慢告诉你。反正,你一定要把那边的事办妥,──调回来,我们就再也不用去和他们打交道了!」

接下去,她同你商谈了一下事情的具体搞法。大意是你们夫妻俩必须在两边各负其责,并且必须加强联系,紧密配合。最后,她又再三再四地嘱咐你务必要抓紧时间;在这些大段大段的文字下面,她全都一一地点上了圆圆的着重号。

说实在的,在这之前,你想要调回家乡去的愿望,还并不算是太强烈。因为当时你分析了一下你们夫妻分居的利弊,还是觉得,分居固然寂寞苦恼,但是你本人可以投入到你的那些事情中去的时间,却无疑不知是要多上多少。正因为如此,你也就一直对此事采取了一种顺其自然的态度,何况,说到底,这件事的主动权,原本也并不在你这个方面。

然而眼下不同了。你又一次深深地领略到了这儿的狭隘、专制和野蛮。你暗想,无论如何,尽管明知家乡也决非理想昌明之地,但是,那儿毕竟离文明和进步都相对要近一些……

既然恰好正碰上了这个机会,那当然没说的。于是你立即便行动了起来。

因为毕竟早已在县文教局「备过案」(凡有想调离本县这种意愿的人,当然也得早早地交份申请表候在那儿),所以趁着这个休息日,你径直来到县里,找到了文教局主管人事调动的荼局长。

你说完原由,这荼局长便一边用手指头点敲着桌面,一边显得有几分矫模作样地微笑着说:

「照顾夫妇关系,当然,这是国家政策规定的,谁也不能说是不该照顾。不过,也要看具体情况。本县的规定,想必你也听说了,因为我们是边远县,所以,持大专以上文凭者,想要调离,必须经过王县长亲自批准。」

这王县长是刚上任的。你不知道,同上一任那位张县长相比,他是不是更加不好说话。

「那,是得找他?」你问。

这荼局长模棱两可地笑而不语。

「我这就去找,」你说,一面站起身来。

荼局制止住了你。

「莫去,去也没用的,」他带着点讥诮的意味说道。「成天去找的人太多了,下边的人根本就不会让你去见他。」

你刚想说个什么,他那双微微有些浮肿的眼睛懒洋洋地睃了睃你:

「──在这儿工作多少年了?」

「九年整。」

「嘿,运气不好。老实说吧,我们内部还要掌握一个原则:至低限度,也得要在这儿工作上了十年,才能说想调走那话。」

你有些上火。不过,理智控制住了你。

「加上乡下那六年,整整十五年了哩。──荼局长,在乡下出大力、流大汗,该也算是在为本县建设『添砖加瓦』吧?」

「……当然。」

「那……?」

他忽然显得不耐烦起来。他推托说,他本人并没有卡拿谁的意思,要找,你就还是找王县长去。

既然如此,你便懒得多说什么,起身上县政府去了。

这荼局长说得果然不错,那儿的人一口便回绝了你。

「王县长开会去了!」一个办事员模样的人斜眉吊眼地瞥着你说。「回来?──这些事,我们下面的人,咋个晓得?或许,十天半月,都不一定哩!」

你当然明白「小鬼难缠」的道理,于是想了想,同样也懒得同他多说什么,便退出了那道修葺一新的铁皮大门。

你郁闷地在街头徬徨上了好久。蓦然,你想到了老尹,便马上又去找他。

没想到老尹竟交上好运,当上县府下属机关内一个小小的股长了。你在两三个人的指点和带引下,七弯八拐的,又回到了县府大院,找到了他。

可喜的是他还没有忘记你这贫贱之交。得知你的来意后,他颇为热情地说:

「该走,该走,我一定为你尽力!──这王县长向来爱听我编的那些小玩意儿,又是和我一个公社出来的人,至今都还有玩笑同我开哩。」

本地人相互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有时甚至是微妙得出乎想象的联系,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因此,听了老尹的话,你心下抑制不住地高兴了起来。你暗想:兴许,这回你确是「该走」了,不然,何以恰恰这时新换上了这位王县长,而且偏偏他又还和老尹有着这么一点瓜葛?

老尹又说,王县长这人还是有点人情味的,如果他了解了你的情况,想必也不会死死地拘泥于那个规定。当然,这样一来,你的希望更加滋长了起来。你重重地拜托了老尹一番。

老尹对你拍了胸脯。他叫你随时留意他这儿的消息。临行,他也微微地对你示意:这儿的人都很注重「情礼」,其实也并不要求许多,只要对方尽到自己的心意,就行了……

你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为了自己的「身家大计」,你肯定也不愿再拘此小节了。于是,几天后,你再次上县城来时,也就尽自己囊中之所有,备上了好几份礼品,分别给几个与此事有关的人送了去。送给老尹本人的这份礼,老尹推让了两句,也都坦坦然然地收了下来。

荼局长和那日那两个办事员那儿,你也都老着脸走到了。你原担心他们会不会故作正经使你难堪;可是,事情大大地出乎你的料想:大家都若无其事地便收下这礼,而且对你的态度,还当即便变得和蔼了好些……

王县长那儿,一直到后来,你终归都没去送礼。你半开玩笑地对老尹说,你可不能损了这位父母官的清德。

「再说了,人家是哪个层次的人!」你还加上这么一句说。

对此,老尹只是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于是事情便按照设想的那样进行了起来。你同石琴保持着紧密的联系:她那边的事一有了点新的进展,她立即便通知你;同样,你这儿的工作已进行到了哪一步,你也立刻便告知她。

王县长那儿,老尹果然很尽责地充当了说客,并且还带领着你去参见了他。这自然也还是有着一个过程。刚开始的时候,这父母官大人一口咬定,不管怎样,此事都不可能破例。稍后,他也耐着性子,听听你的经历了。接下去,当他得知你和你整个家庭的详情后,他便沉默了下来,似乎还流露出了一种举棋不定的神情。你一经觉察出这点,考虑之下,便又加了把火,把当初L老叔给你写信的那件事告诉了他。──这倒不出你之所料:他的态度当时便大大地改观了。最后他终于明确地表示:县里愿意做这件好事。

他的旨意,在这儿确是不可违抗的。从这以后,事情便出现了真正的转机:文教局方面马上为你大开绿灯了。至于巴阳中学那几位领导,更是一反当初听说你想调走时那种大不了然的模样,反倒慷慨地为你提供起时间上的方便来,只要你是为这事奔跑,他们也就干脆对你睁只眼闭只眼……

尽管事态已象这样,但这并非就是说,整个事情办起来有多轻松顺当。众所周知,时下的人事调动程序有多复杂甚至繁琐,而管理此项工作的那些机构,又只有何等样一种办事效率。总之这一阶段你所经历的那一切,都是冗长、乏味、纷繁且又难于说清的。反正,办事办到后来,要不是看到此事多少还算是已有了个好兆头的话,你是连想都已经不耐烦再想到这件事情了。

而且,看来「跑调动」这种说法中的那个「跑」字,才真正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形容得再恰当不过。为了调动这事,你不知跑上了多少路:朝县城跑,朝区里跑……就是朝那区里跑,也都不那么轻松,因为跑上一个来回,也就已经是十来里路。万幸的是,在这一点上,你的身份只是一个工人而非是干部,因而还不用朝地区跑了,否则,那几百里地,才真更是够呛!

为了不误时机,你同石琴相互都是用电报或长途电话联系。好在巴阳镇邮局也开设有这两项业务。不过,就算这样,在采用电报联系的时候,情况也都比交通方便的地方以通信这种方式进行联系好不了多少,因为邮局从来都不把邮件送到学校来,而学校则向来都是三天两头的才顺便叫人去那儿一趟,这样,眼下就全得你自己时常跑去那儿清问……至于说到挂长途电话,那更是恼人。不知为什么,这全都是只有在夜间才便于进行的。而且,虽说邮局可将它转到学校值班室来,但是由于路程遥远,线路装置又差,且是经过了多次转换,所以这通话双方竟至于时常都象是在争吵似地大声吼叫,彼此也都还不能够精确地听清对方的意思……

不过也仍旧是那句话:这奋斗既然已不是没有希望的,你们也就对此显示出了高度的耐性。

阳历三月十八日,事情在你这方面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你亲眼看见文教局一个办事员把那份关键性的公函寄出去了。这是及时的。于是你当即便在这县邮局给石琴拍去了一份电报。

石琴欣慰地来了份简洁的回电,电文只是「到时我来巴阳」,而不象是平常那样,末尾都还要附上一至三个「切」字……

连日春雨濛霏。阁楼周围的松色都由苍褐转为青绿了。杂草、藓苔甚至于石头,全都象是灌满了生命的浆汁。檐下那挂帘似的藤蔓上,绽开了无数可爱的新叶。举目一看,这整个世界,就如一个朦朦胧胧的青色梦境。

你在等待着那一天。你时常都在朝着家乡那个方向眺望。在这种带着焦灼感觉的喜悦之中,偶尔,一种古怪的不安之感也倏忽袭上你的心头。你对着春雨沉思:「这绵绵不断的、于万物都堪称『好雨』或『喜雨』的生命之源,对我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该不会……」

你不愿再往下想。你对自己说,这都是因为你已经变得太敏感了,才无端地象这样疑神疑鬼的。

于是你调节着自己的神思。你要自己抓紧这最后的单身汉生活时机,好好地处理一下应该处理好的事务。

月底那个星期天,恰是你的休息日。你清理了一阵文字稿件,又把众多的画作归了归类,并且还把有些画打成了卷儿。你正在考虑,真要离开这儿,还得准备一些什么样的家伙,才能妥善地将这批画带走,突然,门被笃笃地敲响了起来。

是石琴!──你还没看清她,她却失声地哭着扑向了你的怀里。

这决不象是喜极的呜咽。你预感不祥。于是你稳了稳自己,作好了应付一切的思想准备。

「……命,我们就……只有这样的命!」石琴哽噎地说。不断地从她眼中涌出的泪水,霎时便将你的胸膛打湿了好大一片。

你镇定地抚慰她,要她告诉你,事情究竟是怎样。

「说吧。不论是怎么一回事,都没有什么。」

「你……你倒没什么,……我……我是经受不住啦!」她失却理智地叫道。于是她断断续续地说:没想到这回厂里早就为这个名额留了个「后手」,说是怕的又遇见上回那种情况,把指标白白地浪费掉。抵到本月二十八号(也就是昨天),劳资科都没有收到有关你的那份公函,他们便把那个名额转交给一个就近调动的人员了,还假模假样地给你这边来了份文,解释这种情况……

「昨天,那个人当即就已赶办了手续……我昨晚正好又去清问这事,才……知道。我一趟就来了这儿……厂里,也真缺德:这几天,居然……居然都没对我露一点口风!我真怀疑,这里边,是不是……有什么名堂?──唉,也怪我们大意了!」

听着她这些不大连贯的话,你僵住了。你明白它们对于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并一时几乎不能够接受它们……然而,这毕竟又是不能不接受的,于是你恨恨地猛捶了一下桌面。

你想到了这些天来那使人猜疑的雨,也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命」这个谁也无法说清的字眼。恰在这时,石琴也说:

「是这场雨害人……路上,好些地方,都还在修路。说是,有个地方滑坡,班车都停开了好几天……」

你俩的眼光汇在了一起。

她的眼神是异常凄凉的。她显得极度沮丧。看得出来,好些年来一直支撑着这个年轻躯体的那股子积极精神,就为这事,已经突如其来地一下子彻底垮塌掉了。

「我受不了。……我才清楚这事的厉害性。──我受不了!」她喃喃地说着,忽然尖利地叫了起来。

你无言。但就在这无言之中,你固有的那股顽强甚至冷酷的力量,正在你体内飞快地苏生。

「完了,几年之内,都根本就不可能再有这种事了!──唉,一场什么样的辛苦,通通都付之东流!」她又说,口齿一下又变得十分伶俐。

你看着她那微湿的头发和衣衫,以及裤腿上的泥点和那双肮脏的脚,心头骤然涌起了一股难以名状的热潮。你猛抱住她,失口说:

「我害苦了你!……我连累了你!」

她哀婉地摇头苦笑。

「也不是这样的。只是,一路上我都在想:我向来都夸口说一定要把你弄回去,这,是不是也太不自量了?」

你寻思着这话,一时没有吭声。

「我们远走高飞吧!……我听说,好多人都已在跑海南!」她热烈地、神经质地提议。

开发海南岛的事,你也早已听说了。你还曾经私下掂量过你的情况;但最后你认定,那确实不太适合于你。

然而眼下正是这一点使你感觉不解:以石琴的心性,分明还正适宜于──至少是基本适宜于──处在她眼下的这个工作位置;既然如此,以目前的情况,充其量也只是你们在一定时期内不能常在一起罢了,但毕竟两人都还能有各自适宜的生活方式,那她何以竟至于想要选择走那条路?

于是你就此问她。

「你觉得就维持现状,比什么都难受?」

她垂下头,好一阵都不开口。后来,她象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说:

「是的。你倒可以旁若无人地过你的日子,但我却做不到。我是生活在一个大大的包围圈中的……唉,你不知道别人看我的那种眼光!那些人,好心点的,还说只是时常来『同情』我;若是平常就同我有点什么疙瘩的人,硬是在看我的笑事儿!……还有我家里,这你是知道的。他们总是觉得我……咳,不说了,说来你肯定生气……」

这当然很刺伤你。不过你不屑于计较这一点。你倒是设身处地为她想了想,觉得她确实也有不少难处。于是你不禁深思起来。

「本来我自己倒是很清楚,」她又说。「你是一个完全与众不同的人,甚至超过了当初我的理想。前段时期,到处都在讨论『中国到底有没有真正的男子汉』,真的,我还私下里自豪过……可我毕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也不可能仅仅生活在自己的美梦中。我受不了世人的白眼,更听不得父母对我的念叨!……」

「对于一个境界已止于此的人,怎么又可能再过分强求他呢?」你愣神望着她那张不断翻动着的小嘴,暗忖。

「自家人象这样,不去张理他们,倒也罢了。可外边呢?──你不知道,这回为了这调动的事,我感觉得,这人身,都受了多大的侮辱!」她越发激动起来。见你象是很吃惊地望着她,她解释说:「倒不是说真就有啥。有辱人格的事,我是决不会去做的。但问题在于,那些人,特别是那姓柳的,这有名的色鬼,见你在求他,就要在你面前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来撩你,或拉你一把、拍你一下什么的,你也就不敢同他过于认真了呀!」

说到这儿,你们对望了一眼,然后都低下头来。她又滴下了几颗眼泪。你的牙根儿在格格地作响。

「你也是的,」歇了一会儿,她幽幽地看了你一眼,埋怨着说。「在这种环境里面生活,也别太刚硬、太高傲很了呀!象这回学校要你教书,你为啥又不可以先答应下来?还有,象那回你说过的那个什么老叔主动写信给你的事,为啥,你就要把话说得那么绝?我说呀,你这个人,满心就塞着你那些完全不切合实际的想法,根本就没有一点象要在这地上过日子的样子!」

也许她说的是对的。极端地不合潮流,显然正是你的一个致命的弱点,至少照世俗的观点来看是这样。

你忧伤地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我说,还是改点儿吧!」她祈求说。

「我这人,这些年来你还不够了解么?」你平静而且淡淡地说。

沉默。

「我知道,我是根本就驾驭不住你。」她突然赌气似地说。「可是,你,也该稍稍为我想想啊!」

你正想说什么,她接着说:

「我反复想过的:我,已经为我俩的事,尽到自己最大的努力了。我还想:或许,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太没能耐?……」

你想不出她为什么会象这样说。不过,话既又说到这儿,你心头正已形成的一个看法,也就正好说给她听听。

「我敢以我的人格发誓,」你说,「我不但从未在这个方面苛求过你,正相反,我一向都觉得,我太叫你辛苦和为难了。特别是听了你刚才的话,我更是知道了你在你生活圈子中的委曲。……嗯,既然如此,我们既无力量改变我们的处境,又不能心平气和地顺从对方的……生活理想,那么,我想,我们何必要把我们的关系,永远都变为一种枷锁呢!──你说呢?」

你感觉她打了个寒噤。接着,她紧紧地抱住你,一面泪若泉涌,一面没命地在你的嘴上、脸上和脖子上频频亲吻了起来。

当天就谈到这儿为止了。而且一连几天都没有再接触这个话题。这几天里,她对你曲尽着妇道,──这与其说象是一个温情的妻子,不如说更象是一个狂热的情人。不过,你看得出,她心中正在进行着一场苦苦的斗争。

对外人,她坦率地承认了你们这次的失败,并说她这只是得便来你这儿。你问她,在单位上象这样说离开就离开,怕不怕人家怎样。她却恶狠狠地笑了起来,说:

「哼,倒要看又能把我怎样!」

她一共在你这儿待上了整整一星期。临走的前夜,那个话题,终于又谈起来了。

「恐怕也是该象你说的那样,」她带着痛惜的神情将你紧贴在她温软的胸脯上,显得很清醒地说。她那含泪的眼中,已找不出一星方才那番颠狂的余火。说着她默默看你,伸手轻柔地拂去了你前额上沁出的一点微汗。

你明白她终于败了。但你为她感到庆幸。

「终归当过知青,明智。」你心想,也说不清是在赞赏还是在慨叹。不过,一个人不要再勉为其难地同自己过不去,这一点,无论如何,也是你十分赞同的。

于是你轻轻地、同时也是明白无误地点了点头。

她的泪水从眼角两侧向鬓角流去。

「是我对不起你……」她呜咽说。

你连连摇头。你真的不象这样看。

「呵,可惜我们没个孩子!」她又叹道。

你不解地看着她。

「你以为我还会怎样?」她懂了你的意思,冷笑着说。「我答应你,是因为我终于看出了自己的弱点,不愿意再打肿脸充胖子了。我只是答应放下那个我实在背不动的包袱;别的,你当我还会怎样呢?」

你惊讶不置。你发觉,她对你来说突然又显得异常陌生了,整个女人对于你来说,突然也都变得完全彻底的不可理解了。

「『除却巫山不是云』这话,我也听说过。」她微眯着眼睛,愣神地望着天花板,却把你的手移向她那细腻丰腴的两乳之间,又说。「我的心永远都是你的。只要你不再娶,今后,或许我们还会象这样相会,也不一定。」

你的手随着她的心微微地跳动。你的心里又有些发热。但是你并没相信这话。你觉得,所谓「永远」这一类的言辞,事实上并没有多大的实际意义,它不过是表明一个人在说它的那一瞬间的一种主观愿望罢了。

天亮后,石琴流着泪走了。你没有去送她。这是你俩商定的。因为,你们都觉得,象这样,对于两人来说,还稍稍要好受一点。

……整个白天你都在学生食堂里度过了,连中午都没有回来。晚上,当你独自躺上床,并嗅着她留下的气息的时候,你湿润着眼沉重地想到了她,也想到了这两三个月来你们所作的那场堪称壮烈的为你争取还乡的奋斗……于是一时一种空前绝后的孤寂渺茫之感,大潮般地扑上了你的心头。

「家……家乡……父母之邦,──可我的这一切,究竟在哪里?」你喘息着自问。

21、孤独,虎一样的孤独……

你和她很快办完了手续。而且,你也把「调动」那事留下的问题处理完毕了。这两件事,尤其是前一件,自然又象是在无数张扯淡的嘴中撒上了一撮盐……不过,既然盐尝多了也都不甚觉得咸,那么大家老是谈你,谈久了似乎也没有多大趣味,于是不光是你的事,就连你这个人,慢慢的,也都在人群中给淡忘了……

弱者和强者都会感到沮丧,但后者的沮丧不会是永久性的。你依然渐渐振作了起来,又全心地投入到了你的一些新的计划之中。

还在刚取得文凭的时候,你就报名参加了一个两年制研究班的函授学习,所学专业为国内新兴的「中外比较文化」。说实在的,当时你的学习动机,主要是想再弄上个更「高档」些的文凭,因为你已感觉到,「读书取证儿」这一类的事,对于你来说,竟是远比成就其他的事来得容易,而一旦真弄到更高的文凭,在这个社会,显然又将有助于你真打算成就的那些事。

正式开学后,你才知道事情并非如你设想的那样。这儿没有「自考」那种严格的考试制度,因此国家也就没有承认其学历。

不过,话虽如此,失望之感在你还是很快便消失了。因为那儿寄给你的那些的确颇具深度的教材,一下子便引起了你的兴趣。你越是潜心钻研它们,则越是真正认清了这事的价值。它使你这些年来对本民族的和世界其他文化的认识更加理性化了。而且,十几门较高深的功课汇集在一起,更是大大地开阔了你的眼界。于是你很快便真的对此着了迷。

你头脑中出现了数不清的构想……自然,因为你只是处在这样一个可叹的位置上,所以,即令你的那些想法再有价值,它们也没有实现的条件。不过尽管如此,你仍然没有灰心;你想,你要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内,以全副的心血,至少让它们幻化作一种形诸纸面文字的理论,哪怕只是在极小的圈内流传……为了这个目标能够得以实现,甚而至于,连对于纯文学和纯艺术的兴趣,你都好象慢慢地变淡了一些……

暑假,这研究班在省城进行面授学习的时候,我和你认识了。因为我也曾是落户在巴山地区的重庆知青,并且在参加这研究班之前,同样也是通过高教自考取得的相应文凭,所以,我们两人在此时的同学关系之外,也就还另有着几重可供结识的因由。

我俩居然十分投契。我对你这人极有兴趣;因此,这面授结束之后,我追随你,来到了巴阳中学。

一个不眠之夜,在黑暗中,你把你的整个身世,连同这些年来你所从事的工作,以及眼下你的一些新的想法,都仔仔细细地告诉了我。

后来,当你那十年心血的结晶呈现在我面前,并且你还对我说出了那么些足以骇世惊俗的话的时候,一个想要写写你这人的强烈念头,便在我心中萌生了。我觉得,以你为文,已无须乎再进行多深的构思,一切差不多都已是现现成成。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你。

沉默了好一会,你总算是答应了我。不过你提出了几个条件:第一,作品不能「赶风」或媚俗;第二,要写,就务必要写出一个真正的你,尤其是你的毛病要写够;第三,不是必须涉及的事,就不用去涉及,而且,作品中的你,不要任何姓名,连假名都不要……

这好说。我统统都答应了你。

「我就把你叫做『你』吧,」我笑道。

你点头。「我只要求你着重写出我的这种孤独感。」沉吟片刻,你又加上了这么一句。

这原本不错。不过,我觉得你的这个要求本身,似乎未免太带个人色彩了。

「眼下强调『孤独』的东西这么多……」我微示你。

你当即明白了我的意思。

「不错。但关键要看它是不是在无病呻吟。──总不能说有了李鬼,连李逵也都得改名儿了吧?」

我含笑看着你。你又说:

「当然,能道明我的理想,更好。」

我稍感惶惑。你淡淡地点了我一句:

「你不觉得,那并不新鲜的『世纪末』观念,眼下又已经在我们这一代人中蔓延开来了么?」

我浑身的毛孔都象是紧缩了一下。

「『非英雄』确乎久矣,」我深有同感地想道,一面出声地叫了起来:「──是该重新树起一面英雄主义的大旗!……好,你我都尽力为之吧!」

你深邃的眼神对我传达出了你我之心的确相通的信息。我默默地注视着你那已有了点中年男人成熟味的,于俊美中却又满带着一股无法压抑的阳刚之气的硬朗面庞;想着自己既已知道的有关你这个人的那一切,无论是你的遭遇,还是你自身的天性及其才、德、胆、识,于是一种想法突然出现在我的脑袋里。

「他象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吗?他究竟有无可能真正与这生存环境契合?也许,象他这样的人,就该是生活在下一个世纪。──抑或是,他原本就该属于逝去的时代?」我反复地问着自己。

你显然正在想着别的。

「有时,我又感觉自己并不孤独。」你开口说。「比如说这次参加面授吧,当时我从导师和同学们那儿,就感觉到了一种与我的心灵十分相近的精神力量。……咳,当然,从总体上说,还甘愿为所谓『精神』献身的人,眼下也是太少了一点儿。」

我避开你犀利的目光,默默地用我所理解的你说的这标准审视着自己。

「走『严肃文学』这路,目下也是够艰难的啊,」你望着我微笑说。「听说,连有的堪称一流的正宗文学刊物,都已经面临停刊的危险了!」

「唯其如此,就正需要我们挺住。」这回我淡淡地说。

你赞许地点头。接下去,使人不解的是,你却忽然又显得心不在焉了……

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也为了我写作上的需要,你带我到天河岭上去了一趟。自然,巴阳镇那边,以及这巴阳中学周围的环境,我也都由你带领着,尽可能详细地了解上了一番。

在孟颖栖身的地点,我偷眼看你。你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什么伤感的神情。甚至于,当你指着那株青枝绿叶的山茶叫我看的时候,你那时常都显得深不可测的眼中,还再明显不过地泛起了几点明朗的辉光,正如我们平静地追忆着儿时欢快的时候一样。不过,当我们临下山之前,一条麻褐色的大狗遥遥地目送着我们,却又并未对我们表示任何敌意的时候,我看见你飞快地瞥上了它一眼,然后连忙别转开脸,还悲悯地将双眼都紧闭了起来……

我明白这都因为它是玄豹的同类。好一阵,我都没有对你说什么。后来,还是见你又提到了生活中的一些事,我才忍不住也向你问起了石琴。

提起她,你的眼神显得有几分复杂。你不大情愿似地对我说,反正时至今日,你都完全不知道她的半点信息,不过,据你多年来对她这个人的了解,也许你和她今生是还没有真正结束,也不一定。

说实在的,我无法理解象石琴这样的女性。然而她的存在又确是实情,因此,我也不能不承认这世间确有这样的心性。

一时我对你建议说,你和她,是不是干脆就可以重建一种情人式的关系。──而你却当即便嘲笑起我来。你说到了「国情」这个字眼,并且加重语气,说到了在你和她具体的生活圈子内,这种事情的彻底不可能性,尤其是她这人本身对此必然存在的障碍。

虽然说不准今后「国情」究竟还会怎样发展,但我也的确知道至少在眼下,我说的那话还是「冒进」了一点,特别是在这些蔽塞的地方。既经想到这儿,我问:

「呃,我就不明白,象你现在这种情况,为啥不就也来它个『三不要』?」

你异样地朝着我微笑了起来。

「这就正所谓『选择』啊。……当然,真到我感觉有那种必要了的时候,或者就说是连我都感觉绝望了的那个时候吧,我想,恐怕我多半也会象那样做的。」

我玩味这话,明白了它的含义,于是不再追问什么。

以后的几天,我们都没有再提到这一类的话题,而是洒洒脱脱、痛痛快快地消闲玩耍了一下。我们主要都在岗上的松林间游玩。能够在此炎夏中体味到松荫的滋润与清凉,能够在此喧嚣隔膜的尘世中感悟一见如故之人对自己坦然敞开心扉,这样的境界已几乎是完美的。不过唯其如此,它又似乎反衬出了我们人生的缺憾。

我这人也一向都以其「背运」著称于友人中。但同你相比,我有父母兄妹、妻子女儿,而且经过努力,还毕竟已摆脱了「上山下乡」残存的恶梦,回到了日渐朝着文明和进步方向迈进的故土……「知足」固有其堕性的一面,然而面对着你,还有几人,敢滥言自家的命运不济?

这天从岗子上下来,一个光眉鲜眼的汉子(其后你告诉我,这便是邵俊德)来到阁楼里对你说,学校要进一步整顿后勤组,抓抓职工们的「思想建设」,所以,从明天起,你们就要开始上班。

我发现,他对你说话,显然是努力在压抑着心头的一种火气。而且,连他投向我的那种目光,也都象是带有恶意的,至少也是含有戒意的。我想,他必定极懂「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个道理,因而认定同你这个怪物相与的,不消说肯定也都是一个怪物吧。

「看见没有,又『抓』起来啦。」他走后,你鼻子里带着点笑音,对我说。说着还补上几句:「这个地方,在文明方面是落后的;但在这些个方面,却真的比大城市都更加『先进』。我敢说,他们都正是『文革』最深厚、最可靠的『群众基础』!」

我苦笑了一下。我当然懂得,你都是为了什么,才情愿还守着这样的环境,因为它相对而言还算是安定。虽说眼下你究竟具体是在致力于什么,你始终都对我说得不够明确。

其实这也不必去清问。反正我知道,你我这些人,尽管外表沉静,但其生命的本质,便是不甘寂寞的……

「我曾经尽量地与他们妥协,但终归还是被他们视作异类。」你又说,眼中流露出沉思的神情。我以为你接着还要说什么,你却已抿紧了轮廓分明的嘴唇。

我说,既然明天你就要上班,那么我也就明天一早就走。可你坚决地挽留着我。

「你们当老师的,还要到月底才上班,这谁不知道?……多玩几天吧;这对我来说,实在太难得了!」

我能够体会到这话中的衷情,便只好答应了下来。而且说实在的,与你相交,这对于我来说,更是一件可珍贵的事。

于是,从第二天开始,你上班去后,我便呆在你这阁楼里,一一地翻阅着你的作品。在这儿,我当然不能细细地描述我看了它们后的复杂感受连同对它们本身展开什么评论了。我只能说,我是怀着一种无法平静的心情在阅读和观赏着它们。──或者我也可以象这样说:不管是书稿还是画作,尽管严格地说来,眼下它们还不能说就已经是完美无瑕,但是,从总体方面看,同现阶段国内的普遍水平比较,它们确实不容置疑乃是第一流的艺术品……

我时常掩卷踱向那窗眼跟前,望着远方深思。透过那一碧若洗的松枝间的缝隙,刚好可以遥遥地望见被暑日晒得刷白的天河岭。我切实地感觉到,在这儿,你曾经历过了多少忧患和悲喜……

风把松间的灵气灌入我的脑子。我从深思中跃出,喟然自语:

「唉,谁能料想到,在这片荒凉贫瘠的土地上,在这个终日吱呀作响于几株老松之上的破败阁楼中,竟然活跃着这等样一个永远都自强不息的自由灵魂!」

「这儿是一个宝藏,一个真正的宝藏,尽管还没有任何人承认它。」接着,我在肚里对自己说。想到这一点,我加倍地激动了起来。我问自己:这世界上,还有哪个民族,对自己的这种优秀儿子,会始终都是这么一种态度?

你下班回来,我们多半都在谈论着文学和艺术。我看出,在谈到你的这部功成过半的大部头作品的时候,你常常目不转瞬地看着我的眼睛,脸色也颇为严肃,就象是在考虑着一件关系重大的事情。

终于,在我临走的前夜,你对我说出了一番我既不敢相信、又不敢接受的话。你说,你决定把这部作品送给我,由我来完成它。

「我看出你适合帮我这个忙,」你平静地说。「我的时间实在是太紧了。而且,人贵自知,我已渐渐地发现,我并不太适合搞纯粹的文学,──也许,某种学术,才是我真正的归宿。当然,恐怕到老之后,我只画画,也不一定。」

我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因为,从来听过有这样的事么?

我正要推辞,你拦住了我。

「我猜得到你的意思。你不必这样。我自然很清楚它的价值;但我更认为,关键是得有这类的作品,至于说它们是谁的,那终究是次要的事!」

啊,这是何等样的超脱!我浑身的神经都微微地震颤了起来。还未等我说出个什么,你又淡淡地笑着说:

「从前我渴望功名,现在不知怎的,倒有些淡心了。我喜欢象卢梭那样,一方面以一种最平凡的技艺维持生计,一方面默默地为这世界做些自己还可以做做的工作。……唔,其实你万勿以为我把它交给你是便宜了你;这是坑了你,都不一定哩!」

在这样的胸襟跟前,再畏畏缩缩、忸怩作态,反倒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于是我迟疑了片刻,便郑重其事地答应了你。我向你表示:我一定竭尽全力,不负你这重托。我还说,倘若今后这作品真能问世的话,那上面首先还是该署上你的名字。至于我的名字,肯定是该附在你的后面……

你大笑了起来,似乎在笑我终归未能免俗。

「那有什么意思?何况,这儿我交给你的,还只是一个不成熟的东西,就是说,我差不多就只算是给你提供了一份素材。」

我坚定地认为这俗不能免。两人都坚持着。最后我想出了一个折衷的法子:真有那天的话,干脆在作品上另外用上一个笔名,我俩自知那是怎么一回事,就行了。

这显然并不违背你的初衷。你答应下来。于是一项协议便算是搭成了。

「这确实是我们朋友间自己的事,」你说,一面将那一大摞手稿整理好,装进了我的大挎包中。

我第一次如此沉重地感觉到了「朋友」这两个字的份量。

次日一早,你不管邵俊德等人高不高兴,硬向学校请了个假,送我去火车站。

这火车站在离此二十多里的一个山凹处,极小,也不通汽车,因此我们沿着一条隐伏在蒿艾和刺棘丛中的机耕道走向那儿。在路上,你很少说话,象个孩子似地将我的挎包斜挂在肩上,偶尔还踢踢路面的石子。我感觉出,此时此刻,充盈在你心中的,必定也是对这些天来我们共同生活的一种深切的留恋。

果然,你忽然开口说

「我这人生就不该结交朋友,有一两个相知的,也总会被所谓命运驱散……」

我也点头嗟叹。但,──象这样的问题,真有人还能够解释清吗?

我更多地仍是在想,象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在我们生存的环境内,竟会只是这么一种境遇……正想着,你打断了我的念头,说是离那趟「普客」进站的时间已经不远了。于是我们加快了脚步。

我顺利地上了车。你在车窗前守上了片刻。没有惜别的套话。我们都心知,只要有机会,我们就还会再见的。列车起动后,你默默地看着我点了点头,便回身朝着那矮松岗方向走去了。因这凹地十分开阔,好一阵,我都能够凭窗眺望见你的身影。

你出没在黑麻的荒棘丛中,穿着一件土黄色的宽大衫儿,虽说整个越显越小,但步态却始终是那样的自信与沉着。四周的大山,环抱奔趋,象是大张着手臂在等待着你。我极目看着你那正逐渐消失在晴光之下的孤伶伶的远影,不知怎的,竟自然而然地便联想到了那归山的虎。

我不知该是发怎样的感慨才好。愣神地在心头思考上了许多,最后我在肚里且叹且问:

「排开其他的一切都不说了。作为他本人来说,坚守这样的路,除了献身精神之外,是不是也还是为一种潜在的所谓『儒者』的观念所囿?」

旧稿。

纪元2005年初冬,

江南蜕心堂改录。

电邮:jndrtsl_660@sina.com

jndr@163.com

评论列表

头像
2023-08-10 13:08:17

文章我看过,感觉说的挺对的,有问题的话可以多去看看

头像
2023-07-30 07:07:51

如果發信息不回,怎麼辦?

头像
2023-05-27 18:05:54

可以帮助复合吗?

 添加导师微信MurieL0304

获取更多爱情挽回攻略 婚姻修复技巧 恋爱脱单干货

发表评论 (已有3条评论)